随看随想
宫崎市定(1901—1995),日本历史学家,京都学派史学集大成者。
作为史学、文学和思想史的伟大著述《史记》,我们耳熟能详。千百年来,关于《史记》的著述,则更是数不胜数。泷川资言的《史记会注考证》,是日本学者“史记学”的名著;宫崎市定的“解读”,亦为他山之献。
这里节选的是关于《伯夷列传》的解读。宫崎市定从司马迁之伯夷叔齐寻绎出司马迁的人生观,提出:名声使人不灭。这让人想起司马迁“重于泰山”一语。
概因历史、文化等因素的影响,日本的汉学,有突出和特殊的成就。比如沟口雄三,比如竹内好。又如,近年引进的“讲谈社中国历史”十卷,都颇可一读。(任余)
《史记》列传之首是《伯夷列传》……专制体制也好,皇帝政治也好,忍受中国历代的重压,不改变自己主张的不乏其人,司马迁把伯夷、叔齐看作了最初的例子。
通常天道没有偏爱,但往往帮助善良之人,但事实真是如此吗?伯夷、叔齐不是善人吗?他们的生活方式无可非议,却无法免于饿死。孔子门下有七十位高徒,其中被称赞好学的只有颜回,但他却在朝不保夕的生活中早早去世。相反,作为大盗的盗跖犯下无数杀人罪行,率领手下数千人横行无忌,最后却能安然地迎接死亡。
让我们听听孔子是怎么说的: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
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孔子还接着说道,冬天到来后才能知道常绿树和其他树的区别,即便世间腐败透顶,只要不受其污染就是真正的廉士。那么我们的生活方式是什么呢?那就是相信人类是不灭的吧。
人类有各种定义的方法,如果以肉体为重就是生物学的人类,如果以所持物品为重就是社会性的人类,这些都会随着人的死去而消亡。最本质的定义方法是历史性的人类,虽死不灭的人类就是其中之一。不灭的人类之所以能够虽死犹生,就是因为他的名声。
在中国人的思想中,名不是贴在身体上的名片,而是人类本身,至少是和人类本身密不可分的。名和实不应分开,因为人和人相知不是依靠肉体,而只能通过名声。特别是对于历史人物来说,名声就是一切,人是通过名声来获得不灭的。司马迁基于这样的想法,坚信人类是不灭的。
不过,这也是有条件的。司马迁接着补充道,首先必须结识志趣相投之人。伯夷叔齐是贤人,这一开始就是事实,此后经过孔子的颂扬而进一步知名。颜回虽然笃学,但也是通过进入孔子门下,其生活态度才成为世间的模范。虽然也有不少超脱世间、隐居在山间坚守孤独自由的人,但他们中也有幸运和不幸运,很多人的名声是被后世遗忘的。那么,混迹市民之间而独善其身、为社会服务的人,是否就能够扬名后世呢?这也不一定,需要有孔子那样的伟人给予提携。
因此,司马迁的立场是一分为二的。其一是遵守孔子的教诲,从后世寻求知己,因此他的行动不能辱没他作为儒家学徒的身份,司马迁对此是抱有自信的。在李陵事件中,他不向武帝的权威屈服,基于信念向天子劝谏,展示出不为外界所动的自由人的骄傲。即便面对周武王这样的大圣人,伯夷、叔齐也能够堂堂正正地指出其过错,而司马迁在他们面前也毫不逊色。结果如何是无所谓的,那是个人无力改变的命运。但后世一旦有孔子那样的圣人出现,必定会认同自己的做法并给予赞扬。
司马迁认为,与自己一样遭受不幸的贤人不计其数,特别是到了近代常常为他们叹息:
若至近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
这正是在说他自己,“时然后出言”就是在必要的时候发言。“非公正不发愤”是指委婉的说法不足于震耳,这里用双重否定表达肯定的意思,其实就是“公正发愤”。也就是说,应该发愤的时候就要有发愤的自由。这正是直面李陵事件时司马迁的立场。
司马迁还有另一个立场,那就是继承孔子、成为像孔子那样的历史学家。他作为历史学家竭尽所能地搜集材料,不论岩穴之士还是闾巷之人,凡嘉言善行都必须加以网罗而传诸后世。幸而以伯夷、叔齐为代表,列传中这样的资料十分丰富,这是足以令中国感到骄傲的事实,历史学家可谓三生有幸。
当然,伯夷、叔齐的故事在今天看来难以直接作为历史事实。虽然近年来万里长城外的辽西地区出土了刻有孤竹、箕侯等文字的铜器,但这不能直接证明伯夷的实际存在和箕子朝鲜的建国。伯夷和叔齐逃离祖国,不如说是和吴太伯相同类型的让国传说之一,与尧、舜、禹的让位传说也是一脉相承的。这样的故事进一步发展,就成了伯夷叔齐开头出现的许由的故事。尧本想将天下让给许由,但许由耻于自己被当作俗人,于是到颍水边洗耳朵。巢父牵着牛走过,听说此事后认为污染的河水不能饮用,于是牵着牛走去河流的上游。这样的故事可能最早出自《老子》《庄子》等倡导无为的道家学说,但即便只是传说,千百年来也一直温暖着古代中国人的内心。如果只是个人的逸事,就不必神经质地追究其是否属于真实的历史了。
(选自《宫崎市定解读〈史记〉》,马云超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1月第1版)
《中国教师报》2018年02月28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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