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头条上,看到海峡新干线官方账号发“软文”,推销《素书》。
官媒带货卖书未尝不可,但既然是受众信任度高的官媒,就更应该行文严谨、准确、客观,而不该夸大其词、以讹传讹。
不得不说,海峡新干线的此篇推销文章,是比较令人失望的。
其开篇所说,如下图——
这未免太不着边际了。
《素书》,大概率就是一部出自宋代张商英之手的托伪之书,没那么神奇!
“张良熟读此书,成就大汉霸业”吗?
《史记·留侯世家》,确实有自称“谷城山下黄石”之“老父”,“出一编书”予张良的记载。然而司马迁也说得明白:“(良)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
《汉书·张良传》,亦载此事,所记与太史公完全一样,张良收受的也是《太公兵法》。
《汉书·艺文志》,曾收录《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含《谋》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兵》八十五篇,亦称《太公六韬》
《太公》的作者,指姜太公吕望。没听说黄石公有资格可以称“太公”。而且,关于他的记载,除上述二处外,并无另见。
《艺文志》之后,《隋书·经籍志》再次比较完整地收录了尚存古籍。《经籍志》中,首次将司马迁的《太史公书》改称《史记》。其书也收录了《太公兵法》,这大概是根据司马迁的《留侯世家》,把《太公六韬》改了名字。
关于《六韬》,南宋以后一直有人质疑其真伪,清代最甚。上世纪70年代的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了《太公(六韬)》竹简。学界认知终于基本统一——《太公》成书应在战国时期或更早。
史上,也再无汉之前由他人所著《太公兵法》的丝毫记载。同时,也没有任何有关《素书》的记载。
怎么能证明黄石公出予张良的是《素书》呢?又怎么证明“张良熟读此(素)书,成就大汉霸业”呢?
这是宋代,张商英编造的说法。
北宋人张商英,受王安石举荐,进入神宗朝为官,后来官至“尚书右丞”,又转“左丞”,官不小。他的哥哥张唐英,是个著名文人。张商英本人,喜欢佛教,有不少著作,还是书法家。不过,好像学问不十分扎实深厚。据说,他善写草书,可是竟然写完了自己也不认识。
张商英著有《素书考》,其云——
按黄石公《三略》三卷,《兵书》三卷,《三奇法》一卷,《阴谋军秘》一卷,《五垒图》一卷,《内记敌法》一卷,《秘经》一卷,《张良经》一卷,《素书》六编。《前汉列传》黄石公圮上所授《素书》,以《三略》为是,盖传闻之误也。晋乱,盗发子房冢,于玉枕中获此《书》,凡一千三百言,上有秘戒云。
他说,人们都以为,《汉书·张良传》记载黄石公在圮上授予张良的是《三略》,这是误传,其实授予的是《素书》六编。
其实,他说人们误传黄石公授予张良的是《三略》,这番话就已经闹了一个大笑话。
史上确有《三略》一书,亦称《太公三略》。但此书,成书在汉中期之后。黄石公不可能将一百多年后才有的书授与张良,看来张商英的学识的确不咋地。
他所谓“晋乱,盗发子房冢,于玉枕中获此《书》,凡一千三百言,上有秘戒云”,大概率亦属毫无证据地扯谎。
(汲冢竹书整理出最著名的两部书——穆天子传和竹书纪年)
西晋武帝年间(约公元280年),名为“不准”的汲郡(今河南卫辉)人盗战国魏襄王墓,发现了大量战国竹简,搬运时装满了几十车,后整理出先秦古书十余种,共七十五篇,成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古籍大发现。这些古籍里面没有《素书》。
晋代,没有其他经盗墓发现古籍的任何记载;也没有任何盗发子房(张良)冢的记载。
进一步说,晋代发现的《素书》,间隔了近八百年不曾面试,最后终于被张商英“淘”到?
这也太不可置信。
实际上,张商英声称他“发现”《素书》不久,南宋著名藏书家、目录学家陈振孙,就已经考证过《素书》。
他在《直斋书录解题·十二》中得出结论说,《素书》原文与《注》出自一人之手,当为托伪。写《注》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商英自己。
后世的学者,基本赞成陈振孙的见解。所以,几乎从来没什么人把《素书》,当做一本先秦古籍,也不看作是“奇书”。
海峡新干线的“软文”中说到,《素书》“在清朝被收入《四库全书》”,似乎此可作为可视作“奇书”的证据。殊不知,现在各种版本《素书》所引“出自《钦定四库全书》”的一段话,其实是明弘治年间一张姓官员写的“序”或“跋”。
下面这段“注”,才是永瑢、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主编纂官的见解(节录)——
然观其(《素书》)后序所称圯上老人以授张子房,晋乱,有盗发子房冢,於玉枕中得之,始传人间。又称上有秘戒,不许传於不道不仁不圣不贤之人,若非其人,必受其殃;得人不传,亦受其殃。尤为道家鄙诞之谈。故晁公武谓商英之言世未有信之者。至明都穆《听雨纪谈》,以为自晋迄宋,学者未尝一言及之,不应独出於商英,而断其有三伪。胡应麟《笔丛》亦谓其书中悲莫悲於精散,病莫病於无常,皆仙经、佛典之绝浅近者。盖商英尝学浮屠法於从悦,喜讲禅理,此数语皆近其所为,前后注文与本文亦多如出一手。以是核之,其即为商英所伪撰明矣。
说得很明白吧——《素书》“前后注文与本文亦多如出一手。以是核之,其即为商英所伪撰明矣。”
“晁公武”,亦为南宋著名目录学家、藏书家,晁冲之的儿子。他同样认为,张商英的话,世间没谁相信。
那为何此书还被收入《四库全书》,此“注”注明,《素书》本,为江苏巡抚所“进”,而且书中一些话不无道理,且又是宋代以来相传旧本,“姑录存之,备参考焉”——姑且收录,万一可作参考呢?
依照上述说法,《素书》所不能说没有一些道理。
此书的六章,皆为“语录体”格言,从思想内涵讲,属道、释融合,很有“心灵鸡汤”味道,又不乏“厚黑”之劝解。
只不过,其确实与兵家无关。张良如何能靠这部书辅佐刘邦得天下?这倒很像“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说法。
有意思的是,《素书》的语言风格,像极了宋儒。儒学有两次大演变,一在西汉,二在宋朝,都是按照当时的需要来诠释“经典”。这种诠释,有时候还包含把自己的思想见解“混入”古人书中。再过分一点儿的,就是托伪了。
关于《素书》,所谓司马迁、苏轼等都给与了极高评价,其实是玩儿了“移花嫁木”的文字游戏。司马迁说,老头给张良赠书这件事很怪。很可能,司马迁寻访到这件事,如实记述,但他也感觉很怪。班固在《汉书》中同持前说。如此而已。
苏轼亦是,他顺着司马迁的话,说送书这件事很怪。如此而已。
《素书》是否神奇,是否比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孙子墨子还要神奇,或许每个人有不同的阅读感受。但说比于诸子,那是万万不能的。
结论只能是,所有“以讹传讹”和“夸大其词”,无非都是商家的推销术而已。
诚恳建言海峡新干线,作为官媒,这样的事情,是不好去做的。
@ 海峡新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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