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短歌行》可以说是他流传最广的作品了。关于诗的主题,清代学者张玉谷、吴淇、陈沆都认为是此诗主题是“思贤才”。细读《短歌行》,很容易看出其抒情主线为:悲人生苦短——忧功业未建——乐贤才来依——望天下归心,说主题是“思贤才”并没有错。那么此贤才是谁?前人从未指明,似乎大家公认此贤才是一个笼统的集合概念。但从诗中重点词句所透露的信息看,此贤才确有其人。
第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出自《诗经·郑风·子衿》,写一个姑娘思念爱人。该诗首章四句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我”和“子”的称呼表明诗用的是女主人公和情人对话的语气,“青青子衿”明确指情人一个人。《短歌行》后文的“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人称用“我”和“君”,分明也是对话语气,“君”也应该是确指的第二人称单数。将其理解为复数“贤士们”,不符合习惯用法。曹操将自己与此贤才的关系比喻为情人关系,且自己对对方一往情深,语气亲切中带有玩笑意味,则二人关系绝非素昧平生的主君与臣下的关系,而是有相当深厚的私人情谊。
第二,“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如果理解为希望贤士来投奔自己,则言辞虽卑,但用意却显倨傲。《三国演义》第三十六回里徐庶向刘备推荐了诸葛亮之后,刘备说:“敢烦元直为备请来相见。”徐庶则说:“此人不可屈致,使君可亲往求之。”君主对于贤才,一定不可招手使来,而要亲往迎之,才能说是“礼贤下士”。所以“越陌度阡,枉用相存”一定是已经发生的、贤才主动所为的动作。上文的“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也不是许诺贤士将来的待遇,而是对当下宴请贤士情景的描绘。两相联系,可以看出,此贤士是走了很远的路来投奔曹操,曹操对此深为感动,并设宴款待。
第三,“契阔谈宴,心念旧恩”,契阔,离合,聚散,常常偏指离散。两句意思是说,经过了离散,我们又聚在一起谈笑欢宴,不能不让人想起过去的情谊。由此可知,此贤才与与曹操之前曾经有过很深的交情,这与前文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互为印证。后虽离散,但他又主动来投奔曹操,二人得以重聚。
第四,“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应该是对宴会当时的实景描写。“月明星稀”又似是以月自比,显示自己超出一般军阀的实力和魅力。“乌鹊”,比贤才。“南飞”,是说此贤才从北向南而来投奔曹操。
据此四点,笔者以为,此诗中的贤士并非笼统的集体名词,而是确有其人。此人与曹操有着很深的旧谊,二人离散过一段时间,其间他生活在曹操所在中原的北面,后又主动投奔曹操,曹操正是在为他举行的“欢迎宴”或者“庆功宴”上创作了《短歌行》一诗。作为“欢迎辞”或“表彰辞”,曹操表达了此贤才未来之前自己对他的一片倾慕之情,他来奔乃至建功之后的欣喜之情,以及想要对方辅佐自己以使“天下归心”的希望。这样既符合老朋友重聚宴会的喜庆亲切的气氛,又符合曹操作为国之重臣的身份,很是高明。
那么,此贤才到底是谁呢?应该是许攸。
曹操活动的主要范围是中原地区,在中原北面存在过的主要政治集团就是邺城的袁绍。而曹操正是在官渡之战前后,从袁绍的阵营中得到了一批贤才,有名的有郭嘉、荀彧、陈琳、许攸、张郃、高览等人。在这些人中,甚至在曹操所有的谋士中,许攸是唯一与曹操有过旧谊的人。
许攸,《三国志》中无传。但《魏书·崔毛徐何邢鲍司马传》裴注引《魏略》曰:“攸字子远,少与袁绍及太祖善。初平中随绍在冀州,尝在坐席言议。官渡之役,谏绍勿与太祖相攻,语在绍传。绍自以强盛,必欲极其兵势。攸知不可为谋,乃亡诣太祖。绍破走,及后得冀州,攸有功焉。攸自恃勋劳,时与太祖相戏,每在席,不自限齐,至呼太祖小字,曰:‘某甲,卿不得我,不得冀州也。’太祖笑曰:‘汝言是也。’然内嫌之。其后从行出邺东门,顾谓左右曰:‘此家非得我,则不得出入此门也。’人有白者,遂见收之。”这段话对许攸的一生做了简单的介绍。从中可以看出,许攸的确与曹操在少年时即相识,从敢直呼曹操小名看,绝非一般交情;他也的确是官渡之战中背叛袁绍投奔了曹操。
《短歌行》中对贤才非常倾慕器重,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并且认为对方能帮助自己使“天下归心”。“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将贤才比作明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收于自己毂中,这是回顾贤才未来时自己的渴慕之情。曹操如此倾慕器重此人,则此人一定有非常之才。那么许攸是不是这样呢?《三国志·魏武纪》裴注引习凿齿《汉晋春秋》曰:“许攸说绍曰:‘公无与操相攻也。急分诸军持之,而径从他道迎天子,则事立济矣。’绍不从,曰:‘吾要当先围取之。’攸怒。”如果许攸此计被采纳,袁绍得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就决不会败亡得如此迅速彻底。裴注又引《曹瞒传》曰:
公闻攸来,跣出迎之,抚掌笑曰:“子卿远来,吾事济矣!”既入坐,谓公曰:“袁氏军盛,何以待之?今有几粮乎?”公曰:“尚可支一岁。”攸曰:“无是,更言之!”又曰:“可支半岁。”攸曰:“足下不欲破袁氏邪,何言之不实也!”公曰:“向言戏之耳。其实可一月,为之奈何?”攸曰:“公孤军独守,外无救援而粮谷已尽,此危急之日也。今袁氏辎重有万余乘,在故市、乌巢,屯军无严备;今以轻兵袭之,不意而至,燔其积聚,不过三日,袁氏自败也。”公大喜,乃选精锐步骑,皆用袁军旗帜,衔枚缚马口,夜从间道出,人抱束薪,所历道有问者,语之曰:“袁公恐曹操钞略后军,遣兵以益备。”闻者信以为然,皆自若。既至,围屯,大放火,营中惊乱。大破之,尽燔其粮谷宝货,斩督将眭元进、骑督韩莒子、吕威璜、赵叡等首,割得将军淳于仲简鼻,未死,杀士卒千余人,皆取鼻,牛马割唇舌,以示绍军。将士皆怛惧。
从曹操迎接许攸的态度来看,他对许攸的才能非常了解,而且很倾慕赏识。许攸敏锐地看穿了曹操关于军粮的谎言,并提出奇袭乌巢、烧其辎重的建议。正是由于曹操采纳了这个建议,才取得了官渡之战的胜利。由此看来,许攸才能出众,完全当得起曹操在《短歌行》中对那位贤才的倾慕和器重。
建安五年,“冬十月,绍遣车运谷,使淳于琼等五人将兵万余人送之,宿绍营北四十里。绍谋臣许攸贪财,绍不能足,来奔,因说公击琼等。”(《三国志·魏武纪》)许攸奔曹既在此时,则《短歌行》的创作时间也应在此后不久。官渡之战前,曹操虽然已经“挟天子以令诸侯”,势力西达关中,东到兖、豫、徐州,控制了黄河以南淮汉以北的大部地区,从而与袁绍形成沿黄河下游南北对峙的局面,而且在官渡之战初期,也取得了如白马、南阪之战的胜利,但袁绍的兵力仍然远远胜过曹操。从建安五年八月开始,双方在官渡相持三个月,曹操处境困难,前方兵少粮缺,士卒疲乏,后方也不稳固,这使他几乎失去坚守的信心。后来正是由于采纳了许攸的建议奇袭乌巢,战局才出现了转机,最终取得了胜利。可以想象,许攸奔曹之前,曹操的心情一定不会轻松。即使是官渡之战中曹操击溃了最大的敌人袁绍后,仍面临各路军阀威胁,不敢掉以轻心,而《短歌行》中回荡的正是“忧思难忘”“忧从中来”这样沉重的叹息。
《三国志·吴书·孙权传》裴注引《江表传》所载曹操于赤壁之战前写给孙权的战书:“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愿与将军会猎于吴!”曹操的志得意满、不可一世的骄矜溢于言表,与《短歌行》中的忧心忡忡、焦虑顾盼截然不同。由此可以推断,《三国演义》中将此诗创作时间置于赤壁之战前夕,全无道理。显然诗中表现出的情绪状态与官渡之战时的曹操更为契合。
行文至此,可以得出结论:官渡之战中,许攸来奔,曹操面临强敌,对许攸寄予厚望,因而设下欢迎宴,以《短歌行》表白诚心;或者,在官渡之战后的庆功宴上,曹操以《短歌行》表彰功臣,又表达想要许攸帮助自己统一天下的希望。到底是哪种可能,由于史料缺乏,无法确定。《三国志》既不为许攸立传,那么曹操专门为许攸写的《短歌行》不被提及,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大有学问##头条创作挑战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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