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诗歌体裁中有一个专用名词叫“永明体”,永明体的出现使得中国诗歌渐趋完美,为唐诗的辉煌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袁行霈在《中国文学史》中称:“齐梁陈三代是新体诗形成和发展的时期。所谓新体诗,是与古体诗相对而言,其主要特征是讲究声律和对偶。因为这种新体诗最初形成于南朝齐永明(齐武帝萧赜年号,483—493)年间,故又称‘永明体’。”而“永明体”这个词,应当来源于《南齐书·陆厥传》:“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邪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沈约简介(沈约瘦腰)
永明体的出现跟竟陵王萧子良有很大关系,他本是齐武帝萧赜的第二子,虽然他仅活了35岁,但却为中国文学史做出了贡献,因为他在自己的别墅组建了一个著名的文学沙龙,《梁书·武帝本纪》中称:“竟陵王子良开西邸,招文学,高祖(萧衍)与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等并游焉,号曰‘八友’。”这就是著名的“竟陵八友”。这八个人在一起经常举行的活动就是赛诗,他们赛诗的方式颇为有趣,《南史·王僧孺传》附《虞羲传》中称:“竟陵王子良尝夜集学士,刻烛为诗,四韵者则刻一寸,以此为率。(萧)文琰曰:‘顿烧一寸烛,而成四韵诗,何难之有?’乃与(丘)令楷、江洪等共打铜钵立韵,响灭则诗成,皆可观览。”
看来,“竟陵八友”在一起比作诗,主要是比速度。那个时候还没有钟表,他们计时的方式就是在蜡烛上刻一道印,以此来作计时器。当时的要求是:在一寸蜡烛燃烧的时间内,要写出四韵的诗来。但萧文琰觉得这个难度太低,于是他发明了一个新方法,那就是:敲一个铜盆,等铜盆的响声停下来的那一刻,就要把诗作完。我还真没试过敲一个铜盆能响多长时间,不过我觉得,无论他那个铜盆质量多好,也远比蜡烛燃烧一寸的时间短得多,看来这个难度已经变得足够大,只是不知道当年曹植所作七步诗的难度系数与此相比,哪个更大?
沈约撰《沈隐侯集》明娄东张氏刻《汉魏六朝一百三家集》本
“竟陵八友”的重要性在于它是一个平等的文学沙龙。按照一般人的理解,萧子良是皇帝的儿子,团结在他身边一大群文人,理应都是文学侍从,但“竟陵八友”不同,萧子良把他们都当朋友来看待,并且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宇文所安在《剑桥中国文学史》上总结这八个人后来的不同遭遇:“竟陵八友的遭际颇为不同:王融和谢朓盛年遭刑;沈约和任昉活到六世纪初叶,成为备受尊崇的文坛前辈;而萧衍则登基为帝,统治南中国近半个世纪之久。不过,当他们于五世纪八十年代在竟陵王的沙龙相聚之时,没有人预见到在不久的将来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
看来,每个人的命运和境遇都很难说冥冥中有没有定数。八友中的王融和谢朓都在年纪不大时被判了死刑,而其中的萧衍却成为了皇帝,余外的沈约、任昉、范云等成为了萧衍手下的名臣,我觉得这就是运气,因为沈约等人也料想不到他们中的一位诗友后来成了皇帝。而萧衍在当皇帝之前,沈约和范云也出了不少的气力,萧衍在得到天下之后,并没有忘记这两位诗友所做出的贡献。
其实沈约的童年过得很惶恐,他的父亲沈璞本是一员武将,在刘宋时代,沈璞的族人沈庆之协助武陵王刘骏在浔阳起兵,击败了刘劭,而后刘骏当上了皇帝,他就是宋孝武帝。而此时沈璞却得了重病,当刘骏所率领的部队路过沈家附近时,沈却没有出来迎接,刘认为沈是轻视自己。而后刘当了皇帝,当时的大诗人颜延之的儿子颜竣向皇帝进言,讲到了沈璞不应驾之罪,这正应和了刘骏的心理,于是以此罪名将沈璞杀掉,其年仅38岁。
沈约撰《宋书》一百卷,明万历二十六年北京国子监刻二十一史本
沈璞被杀时,他的儿子沈约年方13岁。沈约出生之时就有异相,《梁书》本传中称:“约左目重瞳子,腰有紫志,聪明过人。”重瞳子可是中国古人极其看重的一种面相,中国历史上的大名人舜和项羽都是重瞳子,但沈约的这个异相却给他的童年没有带来什么运气。因为父亲成为罪人,他家也就成为了罪犯家属,因此他的少年时代受到了族人的欺负,而后刘骏大赦天下,他家的日子才略微好过起来。但是给皇帝进谗言而使其父亲被杀的颜竣,却仍在朝中为官,而后颜竣失宠被杀,沈约才觉得自己有了出头之日。当然,他成为了“竟陵八友”之一,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机遇,沈约的发达,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跟对了人,那就是他成为了萧衍的诗友。
这件事仍然要讲到萧宝卷,萧宝卷杀了萧衍的哥哥萧懿,而后想暗杀萧衍,于是萧衍决定先下手为强。但是反皇帝总不是件名正言顺的事,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妙招,那就是另外立一位自己能够控制得了的皇帝,所以他把南康王萧宝融扶上了皇帝宝座,成为了齐和帝,这样齐国就同时有了两个皇帝。萧宝卷的朝廷在南京,而萧宝融则在江陵另立中央,这样,萧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打着拥护齐和帝的名义前往南京讨伐萧宝卷,而后他攻入城中将萧宝卷杀死。
萧衍杀掉齐国皇帝可并不是为了换上另一位,他想自己来登上这个宝座,他身边的谋臣沈约当然明白萧衍的心思,于是就用言语试探。萧衍开始默不作声,而后沈约又进行了详细的社会分析,总之,沈让萧顺应民意,萧认为沈说的有道理,于是就命沈起草登基的方案,同时组成筹委会,由沈约和范云负责此事。
齐和帝萧宝融也很明白他的这个皇帝位其实是萧衍扶植起来的一个傀儡,他当然知道萧衍肯定替取而代之,萧宝融觉得不如主动让贤,于是在齐中兴二年三月,萧宝融从江陵来到姑孰,下诏书把皇位让给萧衍,四月萧衍就当上了皇帝,成为了梁武帝。他改朝换代,把齐朝改为梁朝,同时改年号为天监,把齐和帝萧宝融贬为巴陵王。
夕阳西下
萧衍封萧宝融为巴陵王倒不是个虚衔,他本打算把南海郡改立为巴陵国,然后让萧宝融去那里居住,而后他征求范云的意见,但范云就是不说话,而旁边的沈约对萧衍的这个安排表示反对,沈认为应当斩草除根地解决后患。萧衍觉得沈约所言有道理,于是就派他的亲信郑伯禽前往姑孰。郑见到萧宝融后,逼迫萧吞金自杀,萧已经明白一切都不可挽回,他说自己不想吞金而死,于是就大量地喝酒,他在酒醉之后就被杀了。
因为沈约辅佐萧衍成了皇帝,他所提出的很多建议,萧衍也一一采纳,而后沈约就被封为了散骑常侍、吏部尚书、兼右仆射,此后又继续进步,终于成为了朝中重臣。但是萧宝融家族的人对沈约的仇恨可想而知,虽然萧衍杀掉了萧宝卷、萧宝融,但他们都是同族,这等于说是激烈的内部斗争,而沈约虽然是萧衍手下的肱股之臣,但他毕竟是外姓,而萧宝融的亲戚还有在朝中为官者,某次当着梁武帝的面,有人大骂沈约,而萧衍也只能打打圆场。
即此可知,沈约对此也有着很大的心理负担,沈约在晚年病重之时:“梦齐和帝以剑断其舌。召巫视之,巫言如梦。乃呼道士奏赤章于天,称禅代之事,不由己出。”看来沈约也知道萧宝融是何等的恨其入骨,死了都不会放过他。他梦到萧宝融用剑砍断了他的舌,这潜台词就是说萧宝融恨他当年建议萧衍令自己自杀的谗言。这把沈约吓得够呛,于是他就招了位算卦者给他解梦,此人所解跟梦中的情形完全相同,这让沈约觉得就是萧宝融不放过他。因为沈约信道教,于是他就请来一位道士给上天写了份奏章,这份奏章上说:萧衍当上了梁武帝而贬斥萧宝融这件事,并不是自己出的主意。他想以此来消灾,但却发生了个意外:因为梁武帝听到沈约病重,于是就派御医徐奘给其诊治,但无意间看到了道士替沈约写给上天的那份奏章,徐奘回来后就把这件事秘告给了梁武帝。萧衍闻听此言大怒,几次派人前去指责沈约,他们的关系也变得越发疏远了。
石牌坊后面的建筑
其实在此之前,萧衍跟沈约的关系已经变得不那么密切,而起因竟然是因为二人比赛记忆力。我们前面说过,“竟陵八友”在文学上各有特长,但萧衍在成为皇帝之前,也确实在写文章方面下了很大工夫,《梁书·武帝本纪》中称:“(萧衍)下笔成章,千赋百诗,直疏便就,皆文质彬彬,超迈今古”,看来他跟曹操有一比,只可惜没有像曹操那样写出脍炙人口的名篇,但这并不影响萧衍对自己的文学才能的自负,在他成为皇帝之后,他仍然认定自己的文学才能不输于任何人,《梁书·沈约传》上有这样一段记载:“约尝侍宴,值豫州献栗,径寸半,帝奇之,问曰:‘栗事多少?’与约各疏所忆,少帝三事。出谓人曰:‘此公护前,不让即羞死。’帝以其言不逊,欲抵其罪,徐勉固谏乃止。”
当时梁武帝宴请群臣时,有个地方的官员奉上土特产,是一种长约半寸的栗,萧衍对此很好奇,于是他突然来了雅兴,便问群臣:关于栗的历史记载有多少?可能是沈约又想起了他跟萧衍在诗友时代共同比赛作诗的经历,于是在宴会上他又跟萧衍比了起来。二人各说出了关于栗的典故,比赛的结果是梁武帝胜了沈约三条,这让皇帝颇为高兴。在宴会散席之后,沈约出门时跟别人说:萧衍输不起,我要不让着他,他肯定在现场大为尴尬。但没想到,沈约的这句话被人秘告给了萧衍,这让梁武帝大为恼怒,想将其制罪,后来在徐勉的规劝下,这件事才得以平息,可见沈约仍然有着文人的习气。
河道成了景区的围墙
沈约在年轻时就开始作诗赋,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写过一些咏叹美女的作品,比如他20岁那年就创作了一篇《丽人赋》,此赋中有这样的诗句:“狭邪才女,铜街丽人。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价,思尚衣巾。芳逾散麝,色茂开莲。陆离羽珮,杂错花钿。响罗衣而不进,隐明灯而未前。”这段话把女人的婀娜多姿描绘得极其细腻,但却有人说赋中的女子形象其实写的是他自己,我对这种说法表示怀疑,果真如此的话,也太自恋了。
沈约还写过一篇《伤美人赋》,这首赋写得也同样很美:
信美颜其如玉,咀清畦而度曲。
思佳人而未来,望余光而踯躅。
拂螭云之高帐,陈九枝之华烛。
虚翡翠之珠被,空合欢之芳褥。
言欢爱之可永,庶罗袂之空裁。
曾未申其巧笑,忽沦躯于夜台。
伊芳春之仲节,夜犹长而未遽。
怅徙倚而不眠,往徘徊于故处。
然而也有人说他是学屈原,赋中的美人说的还是自己,是否确实如此,也只能各有各的解读了。但是他还写过四首《六忆》,同样是写女人,细读此诗,怎么说恐怕也不是写自己了吧:
忆来时,灼灼上阶墀。勤勤叙别离,慊慊道相思。相看常不足,相见乃忘饥。
忆坐时,点点罗帐前。或歌四五曲,或弄两三弦。笑时应无比,嗔时更可怜。
忆食时,临盘动容色。欲坐复羞坐,欲食复羞食。含哺如不饥,擎瓯似无力。
忆眠时,人眠强未眠。解罗不待劝,就枕更须牵。复恐傍人见,娇羞在烛前。
这四首诗完整地描绘了一个女子在生活细节上的各种动态,以我看来,写得颇为传神,但宋代的刘克庄却认为沈约的这四首诗写得多少有点情色,他在《后村诗话》中评价说:“沈休文《六忆》之类,其亵慢有甚于《香奁》、《花间》者。”然而站在今天的角度来说,沈约的这种写法应当算是一种突破,林家骊先生在《一代辞宗——沈约传》中评价道:“这一类诗歌的效果是在爱情诗的领域中,打破了原来单一的‘闺怨’式的传统写法,而开始了以女性的容貌、形体、姿态、动作、衣饰、用具、居室为对象的写作,无论其社会效果及后人评价如何,却是在诗歌描写中引入了新的内容,开拓了一个新的领域。”然而,沈约这四首诗的句式却让我想到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写薛蟠的那几句诗:“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钻出个大马猴”等等,我猜想:曹雪芹编这首酒令,至少是受了沈约这《六忆》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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