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代首创的文官掌军制度,是在宋初汲取历史教训并强化管控将帅规则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也是宋真宗朝以来士大夫主政的产物。其立意在于求稳,其特点是以文驭武,其宗旨则是防范军事将领危害国家乃至反噬政权。这项制度存在着双刃剑的效应,一方面降低了军事效能,致使边防陷于不利的境地;另一方面又有助于维护统治秩序与文治路线的稳定,客观上有利于社会经济、文教的持续发展。从世界文明进程的视野考察,这项早熟的制度与西方近现代国家有类似之处,具有制度创新的历史意义。
关键词:宋代文官掌军制度世界文明进程
作者陈峰,西北大学宋辽金史研究院暨历史学院教授(西安710127)。
南昌起义陈峰(南昌起义陈峰生)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2022年第7期P130—P146
责任编辑:张云华
战争是人类文明演进的伴生物,也是始终挥之不去的魔咒,因此军队成为政权的重要支柱与工具。但如何有效发挥军队保家卫国或征战对手的作用,而不会招致反噬的结局,却曾长期困扰着中外的政治家。于是,围绕掌控军队的问题产生了各种制度及规则。
在中国历史上,统治者任用文官掌控军队的制度,首创于宋朝。这种与现代西方国家有某些相似的早熟制度,其形成与宋朝文治路线存在密切的关联,所产生的效应对宋代历史演进具有重要的影响。从今天更为宽广的视野审视这一历史现象,特别是置于世界文明的进程中加以考察,无疑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也有助于挖掘中国历史道路中的独特变化。目前学界在这方面的研究尚局限于具体问题,值得深入探究。
一、宋初管控军队的理路及宗旨
宋代文官掌军制度的产生,既有深远而复杂的历史背景,更与宋朝统治集团对军队的定位及举措存在密切关系。在宋初两朝统治路线的演变下,形成了不同于以往管控军队的理路与宗旨,因此先后制定的各种制度、规则,为文官掌军制度的产生奠定了基石。
早在春秋战国之际,在各国君主之下逐渐形成以相、将为文武首脑的官僚队伍,意在提高政权的效率。其中将因承担统军作战的职责,其角色至关重要,如孙子指出:“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并且提出“将能而君不御者胜”的著名论断,反对国君干预将帅统军指挥。这一见解成为当时的主流认识,如尉缭子进而说:“夫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显然,专职将帅负责军事并拥有独立用兵权,有利于发挥军队的战斗力,符合列国图强相争形势的需要。随后的中央王朝出于大一统的追求,依然高度重视军队对外征战的能力,故统治者通常赋予军事将领统率和指挥军队的权力。于是,由将帅掌管军队的传统理路得到延续。因此,长期以来将帅的地位非常尊崇,如北宋人列举的史实:刘邦隆重设坛拜韩信为将;北朝有“遣将出征,符节即授节钺,跪而推毂”的传统。特别是北齐有命将的盛大仪式,“皇帝陈法驾,服衮冕拜于太庙”,授予大将斧钺,“将军就载斧钺而出,皇帝推毂度门曰:‘从此已外,将军制之也。’”然而,与先秦相对固化的国君与贵族世袭政治有所不同,秦亡以来已难以延续一姓一朝的长存,王朝更迭已成常态,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故每当中央集权衰败之际,将帅往往拥兵自重,称雄割据甚至改朝换代。如东汉末年的军阀混战、南北朝将帅的频繁夺权。在宋朝以前的唐末、五代时期,武夫悍将跋扈、兵变频仍的现象日渐突出,失控的军队不仅直接危及王朝的统治,而且导致政治秩序瓦解和皇权沦丧。宋真宗朝宰相王旦即指出:“唐朝将帅,富贵骄蹇,往往陷于不道,良由事势强大,朝廷姑息太过,每移一帅,未有帖然奉命者。至于五代,余风未殄。”宋人还揭示:“昔唐季五代之乱,其乱果何在也?海内之兵,各隶其将,大者数十万人,而小者不下数万……故当是时,军旅之士,各知其将,而不识天子之惠。”“五闰之乱,大帅、宿将拥兵跋扈,而天子之废置如奕棋,此国擅于将也。”由此可见,长期存在的将帅专兵问题是引发军队反噬皇权的诱因,而这种历史背景势必对宋代产生深刻的影响。
宋太祖具有谨慎、务实的突出特点,以现实主义的眼光看待帝王事业,注重强化集权统治,追求长治久安,不急于求成大一统的目标。赵匡胤又有兵变夺权的亲身经历,对将帅握兵的痼疾有切身感受,故最惧怕军队叛变。据记载,在建隆元年(960),“上既即位,欲阴察群情向背,颇为微行”。宋太祖竟通过亲自私访的方式掌握外界动向,显然是为了预防将领发生反叛,这也反映了其当时寝食不安的焦虑状态。因此,统治集团高度重视掌控军队的问题,采取了一系列针对性的举措,为此不惜矫枉过正。概括而言主要有:为了削弱禁军将帅的兵权,在建隆二年通过“杯酒释兵权”等手段剥夺功臣、宿将的军职,随后对继任者依旧倍加防范。如乾德元年(963),有意冤杀有专断嫌疑的殿前都虞候张琼;乾德四年,殿前都指挥使韩重赟因类似的原因,也几乎被杀,后虽免于一死,却被解职并外放地方。只有谨慎的杨信及质朴的党进等人,才长期获得使用。同时,逐步将各地精兵收归中央,以铲除藩镇手中的兵权。宋太祖还亲自制定法条,以解决以往军队法纪败坏的沉疴。如司马光所言:太祖“乃立军中之制曰:‘一阶一级,全归伏事之仪。敢有违犯,罪至于死。’”,以此收“莫敢不从”之效。更重要的是,实行分权制衡的原则,在制度上强化对将领和军队的管控。如以枢密院负责军事机要、决策并制衡禁军两司(殿前司、侍卫亲军马步军司),将发兵权与统军权分离,所谓“祖宗制兵之法,天下之兵本于枢密,有发兵之权而无握兵之重;京师之兵总于三帅(即三衙),有握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上下相维,不得专制”。在禁军两司内部也不断下移权限,形成殿前司、侍卫马军司和步军司三足鼎立的“三衙”格局,以互相掣肘。此外,实行“内外相制”的规则,使内外禁军相互制衡,“使京师之兵足以制诸道,则无外乱;合诸道之兵足以当京师,则无内变”;实行“更戍法”,经常调换主官与部队,使将领“不得专其兵”,诸如此类等。至于沿袭出征时设置监军的规则,已毋须多言。
揆诸以上各项举措的内容,不难发现实与深刻总结唐末、五代教训的动因存在密切关系。赵匡胤在位期间,先后下诏编修了《唐会要》《周世宗实录》《五代会要》及《旧五代史》等,其中前两部史籍完成于建隆二年。在建国伊始政局不稳、百废待兴之际,宋太祖还特意关注修史,足见是急于了解前代治乱兴衰之迹,以便汲取教训。如《旧五代史》被呈献的次日,宋太祖就在朝堂上谈到阅读后梁太祖被杀结局的心得。再如,赵匡胤曾召见后唐庄宗身边的宦官,询问“庄宗以英武定中原,享国不久,何也?”从亲历者口中获悉了后唐庄宗不能控驭军兵的缘由与后果,亦属与印证史实有关。宋人即说:太祖“极好读书,每夜于寝殿中看历代史,或至夜分”。通过系统考察五代留下的覆辙,进一步掌握到兵祸不息的原因,从而明晰了治理的思路。正因为如此,宋太祖君臣对军队的定位有了新的思考,即:军队以维护统治秩序为主,开疆拓土为辅,而军队内部的稳定又是前提。因而,上述举措的宗旨是绝对管控军队,设计的出发点在于防止积弊复发,具有求稳惧乱的特点,就此奠定了宋朝治军的基本精神。但是,这些仍大致属于传统思维框架下的理路,不过是更为严厉和严密。事实上,宋廷虽改革了以往武夫控制地方行政的弊端,任用文官取而代之,却并未改变武将掌管军队的惯例,不仅统军作战由将领承担,并且在军事决策上主要倚重将帅。需要说明的是,宋太祖还善用怀柔方式驭将,以笼络的手段对待将领。突出的例证如“杯酒释兵权”的赎买性质,专门为将帅设置曲宴以示礼遇,甚至与其联姻等。
如所周知,宋太宗以非常手段称帝,故对臣僚特别是将帅充满猜忌,试图通过收复幽云树立自己的威望。但这一行动却接连受挫,促使宋廷不得不转换思维。据记载,在第一次北伐失败后,宋太宗已对用兵产生过疑虑,开始考虑走文治路径。他曾对臣僚表示:“王者虽以武功克定,终须用文德致治。”随着第二次北伐的失败,宋太宗接受了文官大臣的弭兵主张,在治国上持“守内虚外”的态度,彻底放弃大一统的追求,朝政转向以维护域内稳定为宗旨的文治导向,并确立了全面防御的边防战略与部署。
在此形势下,宋太宗君臣贯彻“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原则,一方面继续加强对武将的控制,赵光义曾公开说:“今之牧伯,至于士卒,尽识朕意,苟稍闻愆负,固无矜恕之理。”宋太宗甚至违背兵法要义,不惜牺牲战斗效率,常用“将从中御”及授阵图的手段控制战场将领。另一方面,也在管控军队思路上出现一些调整,考虑用文官参与军事决策与统军。清人王夫之曾评说:“宋所忌者,宣力之武臣耳,非偷生邀宠之文士也。”宋太宗在位期间,枢密院中文臣的人数明显增加,他们在参决军务上虽为辅助性质,却发挥了牵制武臣的作用。显著的例证如:武官、知枢密事张逊与文官、同知枢密事寇准多次争执,最终都被解职。与此同时,开始尝试用文官直接统辖军队,如雍熙三年(986)派遣文臣张齐贤知代州,“与都部署潘美同领缘边兵马”,开创了文官出任知州府兼管驻军的先例。次年,因文官柳开上书请求效力沙场,宋廷遂下诏将柳开等五名文臣改为武官,史称“上亦欲并用文武,勘定寇乱,乃诏文臣中有武略知兵者许换秩”。在淳化五年(994)镇压王小波起义时,还曾一度委任参知政事赵昌言为主帅,节制宦官王继恩及各级将领。这种使用文官参与军事决策与直接掌军的尝试,显然含有以文驭武的用意,不过在宋太宗时期尚未正式展开。
二、宋代文官掌军制度的形成与推行
宋真宗时代,在继承前两朝治军路径的基础上,开始推广以文驭武规则,到宋仁宗朝终于形成了完整的文官掌军制度。在这一过程中,主政的文官集团不仅发挥了重要的推手作用,并且进一步承担了管控军队的主要职责。
宋初两朝,富有政治经验的皇帝拥有绝对的权威,武将集团受到极大压制,文臣队伍尚处于提升阶段,故朝政具有浓厚的帝王个人色彩。到了第三代,守成君主宋真宗既深受儒家传统教育,又更多依赖辅臣施政,以科举出身为主的士大夫遂崛起并成为政治的主体力量。这就决定了宋太宗朝开始的文治导向进一步落实为统治路线,如宋真宗亲自撰写的《崇儒术论》所宣示:“谨遵圣训,礼乐交举,儒术化成。”之后的王安石也认为:“本朝太祖武靖天下,真宗以文持之。”范祖禹亦说:本朝传承至今,“文治天下”。还值得一提的是,宋代文臣在经筵中给皇帝讲解儒家理念,批评历代穷兵黩武。如苏轼总结讲读的要义:“谈王而不谈霸,言义而不言利。”这也从侧面促进帝王坚守文治方向。需要指出的是,文士在五代曾饱受武夫的迫害,如研究者所揭露:“盖五代文士多受凌辱于武夫,不但施以种种虐待,甚至任情杀戮,残酷无伦。”这种深刻的历史记忆长久萦绕于宋代士大夫心中,难怪欧阳修、苏轼等名臣都对武夫出身的将帅心存芥蒂,直到南宋仍不时有人谈论这些话题,足见他们对武人的防范心理已根深蒂固。正因为如此,宋真宗时期的文臣不仅执掌政务,而且在军事上也力图拥有更多的发言权。
在宋真宗朝,文官在枢密院中日渐占据主导地位,基本掌握了决策权,武官则遭到压制。如有能力的马知节、曹玮受到排挤,平庸的周莹、张耆等人则位其间。与此同时,武将统军指挥的旧制逐渐受到文臣的批评。如孙何上奏建议:“勿俾武人擅其权”“互以儒将代之统兵”。咸平五年(1002),宋廷以前宰相张齐贤为邠宁环庆泾原仪渭镇戎军经略使,意在节制将帅王超率领的西征军,“专为经略使,自此始”。虽然不久撤销了这项任命,但张齐贤又改任判永兴军府兼马步军部署,管辖当地驻军。随之,知开封府钱若水先后调任知天雄军兼兵马部署、并代经略使兼知并州事,成为两处重镇的军队主帅。随着“澶渊之盟”后对辽战争的结束,边防压力缓解,文臣以州府长官兼管驻军的现象不断增加。由此说明以文驭武规则已正式产生,反映统治集团突破了武将掌军的传统思维。
到宋仁宗时期,文官士大夫主政的格局更为鲜明,国家各方面的重要职责已皆由文臣承担。如当时人所云:“今世用人,大率以文词进。大臣文士也,近侍之臣文士也,钱谷之司文士也,边防大帅文士也,天下转运使文士也,知州郡文士也,虽有武臣,盖仅有也。”其中文臣在完全控制枢密院的同时,也掌握了各地的统军指挥权。从过程来看,与西夏爆发战争是一个关键时间点,宋廷从此委任文臣为各战区统帅,并将此确定为制度,其官衔通常为经略安抚使兼都部署,一般由战区内的核心州郡长官担任,如范仲淹、韩琦、庞籍及王沿等即是如此。而将领则只能出任副都部署,沦为文官统帅的副职、部将。庆历二年(1042),宋中央特下诏书,设置陕西缘边四路经略安抚使,下属各级将官听从指挥,“违者以军法论”。这种制度设计的意图,既在于推广以文驭武规则,也是文官直接控制军队的方式。如宋哲宗朝人指出:“臣窃闻祖宗之法,不以武人为大帅专制一道,必以文臣为经略以总制之。”故宋夏议和后相沿不废,如司马光所说:“又顷以西鄙用兵,权置经略安抚使,一路之兵,得以便宜从事。及西事已平,因而不废。”自此之后,文官掌管军队的制度陆续推行到各地。司马光即指出:“国朝置总管(引者注:避宋英宗名讳所改)、钤辖、都监、监押,为将率之官,凡州县兵马,其长吏未尝不同管辖。盖知州则一州之将,知县则一县之将也。”基于对州郡长吏管辖驻军事实的理解,《宋史》便有如下表述:
太原府、延安府、庆州、渭州、熙州、秦州则兼经略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定州、真定府、瀛州、大名府、京兆府则兼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泸州、潭州、广州、桂州、雄州则兼安抚使、兵马钤辖。颍昌府、青州、郓州、许州、邓州则兼安抚使、兵马巡检。其余大藩府或沿边州郡,或当一道冲要者,并兼兵马钤辖、巡检,或带沿边安抚、提辖兵甲、沿边溪洞都巡检。
以上记载的地方长吏所兼自经略安抚使下至巡检等各级官职,就都属于大小统军之职,可见这已成为制度上的惯例。
至南宋初年,兵燹之余一度出现了韩世忠、张俊、岳飞及刘光世等大将统军指挥的情况,统治集团虽不得不倚重他们抗击金军,但却心存顾忌。绍兴元年(1131),朝官汪藻上“驭将三说”,要求恢复传统驭将规则,以抑制将帅权威。宰相张浚也认为岳飞跋扈,提出了压制的意见。可见文臣对武将的认识依然没有改变。宋高宗及其追随者既认为没有能力战胜金军,又要防范将领拥兵,自然主张以议和的方式缓解外患压力。“绍兴和议”后,宋廷遂在架空诸将并杀害岳飞的基础上,又大体恢复了文臣统辖军队的制度。就南宋总体而言,主和派长期主导朝政,故基本延续了绍兴中后期的制度规则,在各重要防区先后增设制置使、宣抚使、宣谕使、安抚制置使及督视军马、都督军马等帅职,这些职位大都由文臣担任,以节制辖区各级将领。如南宋人所指出:从宋高宗绍兴到宋宁宗嘉泰期间,武臣担任宣抚使者仅有六人。此外,各路的安抚使也仍多由文臣出任,“建炎初,分置帅府,以诸路帅臣兼。要郡守臣带兵马钤辖,次要郡带兵马都监;并以武臣为之副”。朱熹曾对此评说:“今诸道帅臣,只曾作一二任监司,即以除之;有警,则又欲其亲督战士,此最不便。”不过,由于南宋边防战争长期持续且异常激烈,将领的地位有所提升,故文臣掌军的力度已不如北宋,甚至出现某些徒具虚名的现象。然而,南宋的枢密院始终掌握在文官大臣手中,因此控制了军队的最终调动大权。
由上可见,自宋真宗朝以降,在皇帝“为与士大夫治天下”的政治背景下,文官掌握了国家军事的主导权。一方面,他们成为枢密院的领导者,承担军事机要与决策,武将则逐渐退出这一中枢机构,从而基本失去了军事决策上的发言权;另一方面,文官出任战区统帅及统辖各地的驻军,承担直接控制军队的职责,各级将领都成为其下属。唯其如此,如战功突出的狄青出任枢密使,也只能扮演陪位的角色。欧阳修在上奏中便告诫宋仁宗:“且武臣掌机密而得军情,不唯于国家不便,亦于其身未必不为害。”故狄青仅在任四年就被罢免,此后武臣在枢密院也几近绝迹。而前线将领皆须听从文官统帅的调遣,即使是完全懵懂军事的文臣亦能指挥军队,如宋神宗也承认:“武臣自来安敢与帅臣抗?”北宋中叶的张载指出:“本朝以武臣典强藩,轻战忘患,故选用文臣节制,为计得矣。”因而,宋廷宁肯给予武将更优厚的物质待遇,也不允许他们担当大任。还是南宋人总结得深刻:“宋朝之待武臣也,厚其禄而薄其礼。”如此看来,这种制度显然有极端化的倾向,其立意无非是通过以文驭武的方式制约武将。其偏重管控的特点,固然有助于稳定军队,并达到维稳防乱的目的,但却不能完全适应边患压迫的严峻形势。于是,宋代产生的文官掌军制度,虽具有制度的创新性,却不免存在明显的短板,有单方面的理想化倾向。事实上,与宋朝并存的辽、西夏及金朝依旧保持武将统军的传统,仍追求发挥军队的征战功效。还值得一提的是,宋代以后唯有明朝还有类似的制度,但却不及宋朝突出。
三、宋代文官掌军制度的主要效应
辩证法揭示的历史发展规律,是制度设计的两面性,凡过度追求于此一端,则不免失之于彼一端。宋代历史上长期存在的文官掌军制度就具有双刃剑的效应,其利弊得失不仅体现在军事与边防领域,也对宋代发展及国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对比以往历代王朝,不难发现宋代文官掌军制度是建立在制约将帅与军队的基础上,一切以强化控制为出发点。由此引发的一系列问题,抑制了军事效能的发挥,弱化了军队的战斗力。因此,宋代军队虽可以对付域内的造反势力,但却不足以应对塞外强敌。有关这方面的消极效应,主要体现如下:
首先,导致军事决策的保守与消极。北宋自太宗第二次北伐失败后,已对辽朝采取保守的防御策略。到宋真宗朝,才终于以议和的方式化解了军事对立。而议和方式的出现,则进一步强化了消极的决策思路,如富弼指出:“真宗嗣位之始,专用文德。”“于是讲金帛啗之之术,以结欢好。”在应对西夏时,宋廷也持保守态度。如宋真宗朝初年面对西夏围攻重镇灵州,决策大臣优柔寡断,“互执利害,久而未决”。到咸平四年,仍在守与弃之间摇摆,最终导致灵州沦陷。宋与西夏议和后,满足于表面的安宁,对枢密院武臣的呼吁:“天下虽安,不可忘战去兵。”对前线将领的遏制预案,主政文臣皆未予重视。当元昊突然决裂时,当政者遂措手不及。据记载,宋仁宗数次询问枢密院对策,三位文官大臣既“不能对”,在征兵问题上又议而不决。此后只得被动应战,最终还是再度议和休战。北宋后期与西夏时战时和的局面,则说明军事决策仍摇摆不定。南宋时期,统治集团在边防上更加消极保守,长期采取主和路线,遂出现“绍兴和议”“隆庆和议”“嘉定和议”等。开禧北伐失败之际,宋宁宗曾下诏表示:“故宁咈廷绅进取之谋,不忍绝使传往来之好,每示固存之义,初无幸衅之心。”这其实反映了主政大臣苟安求和的主张。如当世人所批评:“以忍耻和戎为福,以息兵忘战为常……此苟安之计也。”
其次,引起管控过度的后果。苏辙在宋哲宗时上奏反映:国初采取的“为将者去其兵权,而为兵者使不知将”之举,“其意以为足以变五代豪将之风,而非以为后世之可长用也”。但文官统军制度的推行,则进一步加大了对将领的控制并削弱了其权威。不仅如此,统治者还对武将提出顺从的要求,如宋太宗说:“朕选擢将校,先取其循谨能御下者,武勇次之。”宋真宗进而对武臣制定七项标准,核心在于循谨本分,全无果敢用兵的内容。甚至对武将长期封禁兵书,如宋仁宗朝官员建议解禁,“建言武臣宜知兵书,而禁不传,请纂集其要赐之”。在这些政策的影响下,军队中庸将普遍存在,“宁用癃锺跛躃庸懦暗劣之人,皆委之要地,授以兵柄”。因此,武将在精神和自我价值认同层面呈现出消极化趋势,如苏辙所说“彼(武将)其见天下之方然,则摧沮退缩而无自喜之意”。故其能力退化在所难免,以至于怯战的现象司空见惯。如韩琦反映:武将魏昭昞等“昨来暂至延州,皆已破胆”。南宋时,朱熹亦坦承:“今日将官全无意思,只似人家骄子弟了。”
再次,造成指挥及统军不力。文官因多不谙兵略、缺乏战场经验及勇气,故通常难以大胆用兵,常常被动挨打。如范仲淹在前线反映:“三委文帅,一无武功,得不为阖门之笑且议耶?今归之四路,复皆用儒……岂止于笑?”即使是号称御夏最力的韩琦、范仲淹,其战绩亦有限,如清人王船山所评说:“韩、范二公,忧国有情,谋国有志,而韬钤之说未娴,将士之情未浃,纵之而弛,操之而烦,慎则失时,勇则失算。”在镇压侬智高叛乱时,几任文官都无力解决,最终只得由名将狄青指挥平叛。再如宋神宗朝,文臣统帅李复圭授武将“阵图、方略”,以应对西夏军,结果大败而归。南宋初,大臣张浚主持西部防线后,不顾诸将的反对在富平与金军开战,以惨败告终。战后,张浚又冤杀异议的大将,“军民亦皆怅怅,有叛去者”。类似的现象屡见不鲜。文臣还因不善统兵造成部属哗变,如宋廷解除淮西大将刘光世兵权后,派文臣吕祉节制所部,但吕祉“不谙军旅”且“骄傲”,引起部将的不满,导致四万军队叛逃伪齐。不过,也有清醒的文官意识到自己的缺陷,如韩琦到前线任职时就承认:“臣素昧兵机,不经边任。”北宋末,杨时也表示:“臣本书生,军旅之事,未之学也,不敢自信其说。”孙觌亦反映:“某以眇然一书生,岂可使驾御群黥、守卫城壁?”至于如张存不敢留守延州,“乃云素不知兵,且以亲年八十求内徙”,亦说明一些文臣对统军重任的畏惧。
此外,文官掌军制度的僵化执行,还加剧了军队中文武关系的紧张,由此带来的内耗也减弱了军队的战斗力。从记载来看,宋代军中长期存在文武不和,北宋中叶人便指出:“大凡武臣尝疑朝廷偏厚文臣,假有二人相争,实是武人理曲,然终亦不服。”如文臣杨畋奉命征剿侬智高之乱,“畋儒者,迂阔无威,诸将不服”,遂接连失利。前述汪藻提出“驭将三说”后,“自此文武二途,若冰炭不合矣”。南宋后期,文臣统帅余玠曾上书:“愿陛下视文武之士为一,勿令偏有所重。偏必至于激,文武交激,非国之福。”可见长期存在的文武矛盾问题相当严重。
由上观之,从军事角度看,宋代文官掌军制存在明显的低效问题,违背了将帅不受制于人的兵法原则,从而极大地弱化了军队的战斗力。两宋在对外战争中长期被动挨打,实与此有莫大的关系。然而,从更为宽广、长远的视野观察,这一制度亦非完全无益,其求稳的立意在双刃剑上也发挥了积极效用。概括而言,其积极方面主要如下:
首先,有助于稳定统治秩序。宋代以前,武将掌军虽有利于发挥战力,却也存在拥兵自重的风险。尤其是当王朝衰落之时,跋扈的将帅往往成为秩序的破坏者。如无论是东汉末的董卓之乱、北魏的“河阴之变”,还是唐代的“安史之乱”“泾原兵变”等,都无不如此。至于五代时大将兵变篡位,更是不胜枚举。在宋代文官掌军制度下,文臣虽拥有军队统率指挥权,但因其文职身份一般不变,势必与所辖将士存在隔阂,而武将又受到文臣制约,故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难以构成反叛力量,就此确保了军队不能威胁统治秩序。因此,即使两宋衰败之际,亦难以发生军队干政及夺权的结果。如南宋出现的吴曦割据叛乱,旋即便被当地官员剿灭。司马光在称颂宋太祖所立阶级法时说:“若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敢不从。”其实军法从来就有,若依然使用传统规则,旧弊难免还会复发。可以说,前代宦官专权、权臣当道、外戚干政以及地方割据的痼疾以及由此引发的动荡,在宋代几近绝迹,关键即在于其武力基础被铲除。
其次,有助于稳定朝政的文治发展方向。以往历史上,军功出身的谋臣、将帅是配合帝王军事决策的主角,将领又承担统军作战使命,这虽有利于战争的规划与实施,但却不免存在不计代价的后果,甚至连年发动战争。明显的例证如汉武帝的南征北讨,十六国及北朝的长期战争,隋炀帝与唐太宗的三伐辽东,以及五代统治者的不断征战等。宋代文官既协助皇帝军事决策,又负责统军指挥,其保守特性固然有碍于战争效率,但也遏制了穷兵黩武的倾向,从而确保了文治路线的平稳发展。最典型的事例莫过于宋真宗君臣为此形成的共识:据记载,景德二年(1005),宋真宗对文教发展表示欣喜,并说:“国家虽尚儒术,然非四方无事,何以及此。”宋人对此评说:“是时澶渊之盟契丹才一年耳,而圣训已及此,则知兵革不用,乃圣人本心。”其实宋真宗的这一态度,离不开臣僚的襄助。如当武臣批评议和时,宋真宗问询“武将戎臣,多言与契丹和不便”的问题,宰相王旦答称议和有益,“计其不劳干戈,不费财用之外,河朔人民顿息飞挽”。大臣冯拯也劝说:“边方不宁,武臣幸之以为利。”不久,再次讨论这一议题时,宋真宗便表态:“武臣无事之际,喜谈策略,及其赴敌,罕能成功。”可见文官在避免军事决策偏离文治路线上发挥了重要作用。宋仁宗朝,朝臣批评时弊的奏文有“当国大臣议和之后,武备皆废……大率忌人谈兵”云云,也反证了上述情况。
最后,间接促进了社会的稳定发展。由于统治者重视秩序稳定与坚持文治路线,宋朝域内较少受到战争的干扰,因此经济、文教等各方面建设拥有了有利的环境。与以往历代相比,诸如汉代民歌《战城南》、曹操《蒿里行》及唐朝杜甫《兵车行》等诗文反映的兵燹现象,在宋代较少发生。如晚宋人所说:“汉、唐多内难,而无外患,本朝无内患,而有外忧者。”欧阳修有诗云:“由来边将用儒臣,坐以威名抚汉军。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著耕耘……”虽不免夸张,却多少反映了文官对战争把控的事实。事实上,统治集团对妥协性的议和方式还有另一番理解,如富弼认为“澶渊之盟”的代价比用兵合算:“岁遗差优,然不足以当用兵之费百一二焉。则知澶渊之盟,未为失策。”王安石有“欢盟从此至今日,丞相莱公功第一”的诗句。这都代表了朝堂的主流认识。此外,如所周知的宋代募兵制减轻了民众的兵役、劳役负担,有利于社会生产和生活。而文臣在一定程度上则是募兵制的维护者,多反对招刺百姓充军。突出的例证如:宋仁宗朝对夏交战期间,为了弥补兵力不足,在陕西招刺农民为保捷军,就引起朝官的批评。宋英宗时,又在陕西招刺义勇乡兵,司马光为此连上六道奏折反对,指出其扰民之害。就此而言,宋朝似乎怀有“铸剑为犁”的梦想,这当然有益于经济和文教的发展,也有助于崇尚文化的社会风尚盛行。现代史家陈寅恪认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有研究者也指出宋代文教及科技快速发展,整体文明程度达到空前绝后的高度。而这种文化昌盛的基石,正是来自长期稳定的社会环境。
宋代因此呈现出文盛武衰的悖论:发达的经济、繁盛的文教科技以及空前的人口规模,与边防的积弱形成鲜明的对立。其实,宋人已意识到这一反差,如吕祖谦承认:本朝“文治可观而武绩未振,名胜相望而干略未优”。元人则总结道:“宋恃文教,而略武卫。”“声容盛而武备衰。”造成这一时代特征的根源固然错综复杂,但当政者对待文治与武功的取舍态度无疑是其中的重要因素。宋统治集团奉行实用主义政治理念,凡事着眼于现实,注重持久稳定与实际利益,因而不愿并抵制军事冒险,终止开疆拓土目标,追求文治发展成就,于是得失兼有。由此推行的包括文官掌军在内的一套军政制度,对宋代国运遂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四、从世界文明进程看宋代文官掌军制度早熟的意义
在世界漫长的历史上,战争既是一个个帝国及其辉煌文明的助产婆,也是其最终的破坏者。而在这一过程中,军队的指挥者又扮演了不容忽视的角色,其所作所为常成为影响时局的重要因素。因此,就本文的主题而言,从宏观视角考察他们的基本特点,对探究与比较中国宋代文官掌军制度的意义十分有益。
公元前后存在的早期国家暂且不论,就此以后世界主要地区的国家历史来看,虽然各自体制存在差异,但统军及作战的指挥者却大致都由专职的军事将领承担,这也是东西方历史上长期的基本共性特点。典型者如拜占庭帝国,无论是早期的宫廷卫队和大区的司令,此后的日耳曼等蛮族军队的统军者,还是查士丁尼时代以后的近卫军、军区武装与海军的指挥者,以及晚期的雇佣兵首领,都基本是军人出身的将领。还有如波斯萨珊及萨曼王朝、阿拉伯哈里发帝国、印度德里苏丹国以及中亚的游牧帝国等,其直接统管军队者也同样是军事将领。至于西欧的西哥特王国、墨洛温与加洛林王朝以及此后的大小王国,军队亦长期由军事贵族出身的将领具体管理。正因为如此,军事将领在承担正常作战使命的同时,也常有能力卷入权力斗争,而这在东方帝国之中表现得尤其突出,就此引发的战乱乃至血腥夺权的现象,屡见不鲜。
现代学者已揭示,拜占庭历史上将领经常参与宫廷政变。如在君士坦丁大帝之前,“蛮族人组成的近卫军兴废君主的事变时有发生”;利奥二世曾被将领泽诺篡位;查士丁尼王朝末年,因军队首领介入帝位之争,致使帝国陷入混乱。到伊拉克略王朝,将军利昂提奥斯发动叛乱,流放查士丁尼二世。“此后,拜占庭帝国如走马灯一样,皇帝在血腥的残酷斗争中轮流登基”,“在早期和中期拜占庭历史上,包括马其顿王朝在内的8个王朝都是由军人建立的,其中通过政变建立王朝的有4个。可见,宫廷政变仍然是拜占庭改朝换代的主要途径,而军队在宫廷政变中的作用依旧十分强大。”其实,拜占庭的统治者也曾试图强化对军队的控制,甚至还使用宦官担任军事将领。如在6—12世纪,有“超过40位将军和元帅都是宦官出身”。不过,由于军事将领始终属于主流,故兵变的祸端也难以根除。同时,在西亚、阿拉伯、中亚及南亚历史上,无论是军事贵族还是其他出身的将领,也时常参与叛乱或政变,因此夺权篡位的现象层出不穷。典型的例证如:589年,萨珊王朝的将军白贺兰·楚宾发动叛乱,导致霍尔密兹德四世被推翻。此后,楚宾再次驱逐君主并一度自立为王。在奥斯曼帝国,将领兵变暴乱的现象也长期存在,如1445年,近卫兵团的将领发动叛乱;苏莱曼大帝以后,“堕落的苏丹,无能的大臣,后宫的阴谋,军队的叛变和苏丹的废立等问题越来越困扰帝国的统治”。值得注意的是,在众多穆斯林王朝出现的奴隶军队,其创设的本意在于压制部落贵族,然而奴隶军队的将领也未能摆脱干政或夺权的宿命。如阿拔斯王朝后期,出身突厥奴隶的“马穆鲁克”将领就往往控制一方,并多次取代哈里发而成为实际的统治者。英国历史学家芬纳对此指出:“从衰落的哈里发帝国到中亚,再到尼罗河畔,都可以找到这种机制的存在。在每一种情况下,都是奴隶队伍的领导者从其主人(也就是合法君主)那里篡夺皇位。”在萨曼王朝后期,“突厥奴出身的宫廷卫队首领掌握着国家的实际权力”。此外,印度历史上也存在类似的现象,如伽色尼王朝、古尔王朝及德里苏丹国,基本都是由奴隶军将领所建立,他们在夺权的过程中“经常会毫不犹豫地为了取而代之而谋杀他们的主人”。在欧洲中世纪,由于不存在中央集权体制,加上骑士的装备成本高昂,故国王与领主的军队规模远不如东方帝国那样庞大。虽然国王常常直接指挥作战,但大量的武装却分属各等级领主贵族,因此拥有军队的军事贵族也有能力反抗王权。自11世纪以来,英国强大的贵族势力就经常参与王位之争,如1052年,戈德温伯爵率军围困国王爱德华,并迫使对方妥协。亨利三世在位期间,与贵族武装进行了长期战争。事实上,不论军队是由谁招募和如何招募,“他们最终都要由封臣们来指挥。这一时期国王指挥的兵力很有限,国王的贵族们则豢养并统领着他的大部分军队”。法国的情况则更为典型,国王因受困于军费而制约了军队的规模,“大的封臣和属地领主本身则相对比较富裕、团结,在军事上也更为强大”。一个领主对国王发动战争时,“他的封臣必须追随他,即便这是在和国王作对”。在兵权分散制度下引发的战乱,便以另一番景象呈现出来。
从世界主要地区国家的历史来看,军事将领或军事贵族都长期是君主之下的掌军者,因其引起的军队叛乱、反噬君权与社会动荡的现象不绝于史。与此同时,他们又通常是君主对外扩张、侵略的狂热追随者,如学者针对奥斯曼帝国的案例所指出:“战争是奥斯曼帝国的立国之本……提马尔骑士想要为自己征服更多的领地,卡皮库鲁部队也想通过战争获得更多的战利品,掠夺更多的财物。战争的循环只要停止,就会危及整个帝国政权的稳定。”这种侵略战争也曾摧毁了不少灿烂一时的文明,如“十字军东征”、蒙古西征以及帖木儿帝国扩张等战争,都成为世界文明进程中的血腥例证。直到西方近代以后,随着资本主义体制的发展,才逐渐出现了执政党文官决策层掌握并指挥军队的制度,职业军人则成为服从的工具,从而基本结束了军队干政及祸乱国家的问题,并至今为众多国家所接受。正如美国学者亨廷顿所说:“军人的目标是尽职做好服从的工具。”“高度职业化的军官集团,时刻准备着去执行任何一个合法的、掌握国家权力的文官集团所发布的命令。”
回归本文的主题,以往中国传统史观在评说王朝功过时,往往更在意外在形象,却不能从全社会利益出发,因此宋朝颇受诟病。宋代以科举精英为主的文官集团掌军,固然弱化了武功,但却解决了军队破坏秩序的痼疾,也遏制了穷兵黩武的倾向,客观上有利于社会的持续发展。西方学者指出:两宋的收缩格局,“遭到中国后来历史学家的严厉谴责。这种批评虽不可否认,但中国文明有许多方面在唐、宋几个世纪中达到顶峰,这也是事实。文化领域尤其如此……科学技术取得了至今才得到充分理解的非凡的进展”。放眼世界,宋代产生的上述制度在形式上竟与当今很多国家相类,可谓早熟于中国历史,或许正像火药、印刷术、指南针及纸币等首先在宋代革命性出现一样,在世界文明进程中也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
余论
自古及今,战争始终与和平共生,如何处理好两者的关系,一直是人类面临的重大挑战,不同的政府有各自的应对方式。从历史时期来看,军队作为国家的暴力工具,发挥了维护王朝统治秩序、抵御外敌入侵的两方面作用,同时也是保护和平的强大力量。但是,军队一旦失控之后,又往往会变为危害秩序和破坏和平的祸端。故保证军队的稳定,就成为当政的要务。毋庸置疑,军队两方面的作用都必须得到保证,若一味顾此势必失彼,只在意军队的稳定而降低了其效能,边防终究亦将失利。这种两难的境况,考验着无数政治家的智慧,也检验着其应对方式的成败。历史就此留下了无数的前车之鉴,宋朝即是其中一个典型案例。
宋朝当政者基于求稳的出发点,充分汲取了历史的教训,高度重视对武将和军队的控制。北宋中叶正式确立的文官掌军制度,则进一步杜绝了武将操控军队的隐患,从而使军队完全成为国家的顺从工具。由此,与以往王朝相比,宋代军队始终没有作乱一方,纵然在两宋末年衰亡之际也无兵变夺权之祸,宋朝域内藉此似乎实现了持久和平的“理想”境界。从这一意义上说,文官掌军制度既是宋代探索治军的创新设计,也是早熟于中国的一种制度创举,无疑具有开创性的价值,因为直到近代以后西方国家才出现了类似的制度,并被如今很多国家验证为行之有效。当今天总结中国历史道路时,曾经领先世界并意义非凡的制度显然是其中的重要内容,正是这些制度的支撑,才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中国历史发展的独特路径,如古代的郡县制、三省六部制、监察体制以及科举制等。而宋代的文官掌军制度,也包含了某种先进理念的成分,因此值得关注与挖掘。
然而,宋朝所处的年代到底还是充满暴力的环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理论在实践中并非易事,故文人掌军制度在遭遇强大的战争对手时,不免陷于尴尬的境地。历史的经验教训需要反思与总结,时代不同,规则自然有别,早熟的制度或许昭示了未来的趋势,却不免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结局。还是先秦思想家说得好:“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可见制度设置唯有观照必要的平衡并顺应时代,才具备真正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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