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岁的张养浩辞官归隐济南城北云庄后,创作诗文的数量激增,特别是散曲的创作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都可用突飞猛进来形容,所以张养浩传世的散曲大多是在这一时期创作的。明代朱有权在其《太和正音谱》评论张养浩散曲说:“张云庄之词,如玉树临风。”(明朱权《太和正音谱》卷上《古今群英乐府格势》)这个评价可谓确论。下面结合张养浩回归故乡后所作散曲,看看他是如何描绘济南城北一带(今天桥区辖内)独到风光、独特风貌和独有风物的,并简单论述一下张养浩散曲独具魅力的艺术特色。
一、心境澄明 风光无限
俗话说,无官一身轻。张养浩归乡时,恰逢济南荷花盛开季节(元至治元年六月)。在济南的旧时京城同乡官员和文人墨客,欢聚一堂,接连举行了十几天的欢迎宴会,张养浩对家乡父老的热情备受感动,写了到济后的第一首散曲《寨儿令·辞参议还家连次乡会十余日故赋此》,对欢宴情景和济南风光进行了描述。曲云:“离省堂(官衙厅堂),到家乡,正荷花烂开云锦香。游玩秋光,朋友相将,日日大筵张。汇波楼醉墨淋浪,历下亭金缕悠扬;大明湖摇画舫,华不注倒壶觞。这几场,忙杀柘枝娘(舞娘)。”归隐回家,受到旧朋好友游宴款待,良辰美景,唤起了作者的审美意趣,进而超越耳目感官享受,进入对清水芙蓉、汇波楼、华山等自然生命之精神韵味的心领神会,反映了张养浩“归真”的人生态度。
张养浩以清逸、清静、清明的心境去观照万物,其观照的结果是其散曲也多会呈现清丽、清澈、清朗的艺术境界。他看的家乡景色是:“参议随朝天意可,又受奔波,绰然谁更笑呵呵。倒大来快活,倒大来快活。大小清河诸锦波,华鹊山坡,牧童齐唱采莲歌。倒大来快活,倒大来快活。”(《双调·庆宣和》)“大小清河诸锦波,华鹊山坡,牧童齐唱采莲歌”,写大清河(今黄河)、小清河河水清而透彻;华山、鹊山脚下的牧童高唱着一曲曲采莲歌,借景抒情,这是多么惬意又富有诗意的场景啊,难怪作者接连四次大呼“倒大来快活”呢。
在他笔下,济南城北的景色是“四面桑麻深,一带云山妙”(《双调·雁儿落兼清江引》),是“山隐隐烟霞润,水潺潺金玉音”(《双调·水仙子》),是“花与竹无俗气,水和山有异香”(《双调·水仙子》)。更是“野水明于月,沙鸥闲似云,喜村深地偏人静。带烟霞半山斜照影,都变作满川诗兴”(《双调·落梅引》);在这里,“见斜川鸡犬乐升平,绕屋桑麻翠烟生。杖藜无处不堪行,满目云山画难成。泉声,响时仔细听,转觉柴门静。”(《中吕·十二月兼尧民歌》)。在这里,“水挪蓝,山横黛。水光山色,掩映书斋。画图中,嚣尘外。暮醉朝饮妨何碍?正黄花三径齐开,家山在眼,田园称意,其乐无涯。”(《中吕·普天乐》)在这里,可以“对一缕绿杨烟,看一帘梨花月,卧一枕海棠风”(《中吕·最高歌兼喜春来》);在这里,可见“霜林簇锦,云山展翠,烟水横秋”(《中吕·普天乐·秋日》),“杨柳风微,苗稼云齐,桑柘翠烟迷。映青山茅舍疏离,绕孤村流水花堤。看蜂蝶高下舞,任鸥鹭往来飞”(《越调·寨儿令·绰然亭独坐》)。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云山烟岚、泉声悠远、四野桑麻、流水花堤、鸥鹭齐飞,这不正是济南城北古时无限风光的真实写照吗?张养浩摆脱了名利的羁绊,心无挂碍,万象俱空,济南城北所见之一切,几乎无往而不乐。济南城北的一地风光、十分风流、百样风姿、千般风韵、万种风情以及摄人心魄的文化特质给了张养浩以心境澄明的无限灵感,在他的笔下,才有了数不尽的气派、说不尽的意蕴、讲不尽的故事、抒不尽的诗情……他所描写的济南城北风光,自然与历史上的田园诗人有所不同,他写的都是他自幼熟知的眼前即目之景,气势浩荡,流转自然,独具本色,非一般假作清高、强为山林之气者所能企及。
二、意境空灵风貌玲珑
张养浩曾在最高统治集团中供职,归隐济南后,在济南城北一带(今天桥区北园街道办事处)修建云庄别墅(亦称“五柳庄”)。他选择的这块地方周围的景色,据张养浩自己描述是这样的:“东绕屋烟岚万玉峰”“西竹坞莲塘接稻畦”“南林影山光水倒涵”“北郊原处处皆春色”(《绰然亭上梁文》)。
云庄修建过程中,张养浩秉承中国传统“天人合一”的园林建筑理念,规模和规制上不追求高大华丽,而是讲求“虽由人工,宛若天成”,使其与周边环境浑然一体,境界空灵幽雅。云庄修好后,张养浩自然得意洋洋,他写道:“蔬圃莲池药阑,石田茅屋柴关。俺这里花发的疾,溪流的慢,绰然亭别是人间。对着这万顷风烟四面山,因此上功名意懒。”(《双调·沉醉东风》)在云庄,他超然物外,“每日乐陶陶辋川图画里”(《双调·落梅引》;想起官场之险恶以及一些历史人物的遭遇,他几句“怎如俺五柳庄逍遥散淡”(《双调·沽美酒兼太平令》),“似这般闲受用,再谁想丞相府帝王宫”(《中吕·最高歌兼喜春水·咏玉簪》),“这一塔儿快活直到老”(《双调·雁儿落兼清江引》),便十分明确表明了他归隐云庄后对清高人格、清白节操、清明性情的坚守和向往。
云庄建好后,张养浩对别墅内每一座建筑都喜爱有加。遂闲堂前有一处池塘,名称“云锦池”,是张养浩亲自率人开挖,栽上荷花千叶,引来鸥鹭齐翔:“殷勤凿破苍苔,把湖泺风烟,中半分开。满意清香,尽都是千叶莲栽。看镜里红妆弄色,引沙头白鸟飞来。老子方才,陶写吟怀,忽见波光,摇动亭台”(《双调·折桂令·凿池》)。绰然亭建好后,他又在遂闲堂四周增修了四椽小亭,分别命名为拙逸、乐全、九皋、半仙,以便于“客来纵游逸,休息从宴眠”(《遂闲堂落成》)。
他在散曲《双调·水仙子·咏遂闲堂》中咏道:“绰然亭后遂闲堂,更比仙家日月长。高情千古羲皇上,北窗风特地凉,客来时樽酒淋浪。花与竹无俗气,水和山有异香,委实会受用也云庄。”一曲歌罢,意犹未尽,他又专门写了一曲《中吕·十二月兼尧民歌·遂闲堂即事》,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种自我陶醉的满足感和获得感,曰:“堂名遂闲,偃息其间。对着这青编四围、翠玉千竿。壁上关仝范宽,枕上陈抟。古铜围座锦斓斑,玛瑙杯斟水晶寒。灵石相间玉潺湲,笔砚窗前雨声干。倒大来清安,柴门势不关,一任云飞散。”他写绰然亭的美妙,曰:“花竹满亭高士居,常把春留住。赏罢芙蓉秋,又见胭脂露,这的是绰然亭绝妙处。”(《清江引·咏秋日海棠》)绰然亭有何绝妙处?对此,张养浩在《正宫·塞鸿秋》中作了精彩的描述:“春来时绰然亭香雪梨花会,夏来时绰然亭云锦荷花会,秋来时绰然亭霜露黄花会,冬来时绰然亭风月梅花会。春夏与秋冬,四季皆佳会,主人此意谁能会?”可见,云庄已经成为张养浩的精神栖息地,在这里他实现了神超形越的境界,得到了闲逸空灵的精神满足。
身与物化,天地我意。通过上述可以品味出:张养浩透过空灵的意境和散淡的笔触,表达了园中有我,我中有园,我的精神生命亦是在园林风貌品质中的升华和延续,二者是形二而质一的精妙组合。从而,因主体情感的投射,使得张养浩每句景语都是情语,情景交融,构筑起了一个物我一体的和谐境界。
三、清心涤虑 风物淡雅
“柳堤,竹溪,日影筛金翠。杖藜徐步近钓矶。看鸥鹭闲游戏。农父渔翁,贪营活计,不知他在画图里。对这般景致,坐的,便无酒也令人醉。”
张养浩这首《中吕·朝天曲》选取了许多济南城北典型的乡村风物,如柳堤、竹溪、日影、金翠、钓矶、鸥鹭、农父、渔翁、画图、景致等,加上杖藜、徐步、游戏、活计、坐的、筛等动态描写,共同组成了一幅闲适悠游的画面,堪称元代散曲里的文字《鹊华秋色》图。“日影筛金翠”一个“筛”字,便把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映在地上铺金撒翠的样子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了。全曲如行云流水,跌宕有致,层层递进,却不落痕迹。开头六个字,便描绘出一幅立体的风景画来:柳堤,由近而远;竹溪,由静到动;日影,由上而下。三种普通的自然风物由于勾勒得体,立刻变得富有生机起来。这时候,人物出场了,一位拄着藜茎拐杖的老者(应该是张养浩自己)缓步走向钓鱼台矶。他在那里看到一幅美丽恬静的场景:田野和荷田里鸥鹭在悠闲地嬉戏。此外,农父在辛勤耕耘,渔翁在撒网捕鱼,虽然他们“贪营活计”,却不知已经成为这幅大画里的主角。明代金润评论张养浩散曲:“犹波律沉水,藏诸珍笥,取而然之,清心涤虑,亦犹桐马蓝尾,贮之玉罂,怀而饮之,不觉自醉。”对于曾经的官场中人,一旦得到解脱,“清心涤虑”,便会闲适下来。有了闲情逸致,再静坐在那里慢慢欣赏这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动静相融的大好景致,纵然没有酒,也会陶醉的。
济南城北的四时风物,过去很少有人以诗文加以咏颂。但是,张养浩在他的散曲中,专门写到了它的春夏秋冬四时风物。
先看他笔下的春:“远村,近村,烟蔼都遮尽。阴阴林树晓未分,时听黄鹂韵。竹杖芒鞋,行穿花径,约渔樵共赏春。日新,又新,是老子山林兴。”(《中吕·朝天曲·咏四景·春》)“水绕门,树围村,雨初晴满川花草新。鸡犬欣欣,鸥鹭纷纷,占断玉溪春。”(《越调·寨儿令·春》)“白日迟,锦鸠啼,看儿童汲泉浇菜畦。杨柳风微,苗稼云齐,桑柘翠烟迷。映青山茅舍疏篱,绕孤村流水花堤。看蜂蝶高下舞,任鸥鹭往来飞。笑嘻嘻,不觉日平西。”(《越调·寨儿令·绰然亭独坐》)“清明禁烟,雨过郊原,三四株溪边杏桃,一两处墙里秋千。隐隐的如闻管弦,却原来是流水溅溅。人家浑似武陵源,烟霭蒙蒙淡春天。游人马上袅金鞭,野老田间话丰年。山川,都来杖屦边,早子称了闲居愿。”(《中吕·十二月兼尧民歌·寒食道中》)“梅花已有飘零意,杨柳将垂袅娜枝,杏桃仿佛露胭脂。残照底,青出的草芽齐。”(《中吕·喜春来·探春》)上述曲中,村落、林木、晨岚、花草、蜂蝶、鸡犬、鸥鹭、郊原、杏花桃花、秋千、杨柳等意象,无一不是济南城北春天的真实写照。“已有”、“将”、“仿佛”这几个时间副词看似无心,却是非择炼而不能出,不仅赋物予人的情态,而且写出不同花开的次第时间,真实凝练。“青出”一“青”字直堪“卓绝千古”,以色写态,以色写时、以色写心境,用字极省而意蕴极丰富。
他笔下的夏:“流水当门,青山围座,每日家叫三十声闲快活。就着这绿蓑,醉呵,向云锦香中卧。”(《中吕·朝天曲·咏四景·夏》)“爱绰然,靠林泉,正当门满池千叶莲。一带山川,万顷风烟,都在几席边。压枝低金杏如拳,客来时樽酒留连。”(《调越·寨儿令·夏》)曲中,门前溪流、青山在望、满池荷莲、林泉、几席、风烟、金杏、美酒等风物,把济南城北夏日的清凉、清雅、清爽、清幽的景象,描绘得淋漓尽致,畅快酣然。正是由于张养浩善于运用新洁清新的词语,随物赋形,且著色清丽,因而,能曲尽物态,意象、物情皆有清丽之风致。
他笔下的秋:“此花,甚佳,淡秋色东篱下。人间凡卉不似他,倒傲得风霜怕。玉蕊珑葱,琼枝低压,雪香春何足夸。羡煞,爱煞,端的是觑一觑千金价。”(《中吕·朝天曲·咏四景·春·就咏水仙妆白菊花》)“水影寒,藕花残,被西风有人独倚阑。醉眼遥观,北渚南山,照映锦斓斑。”(《调越·寨儿令·秋》)“正值黄花开时候,把陶渊明生纽得风流。霜林簇锦,云山展翠,烟水横秋。”(《中吕·普天乐·秋日》)“池亭草苫,书架牙签。对着这烟波绿惨,霜叶红酣。太湖石神剜鬼劚,掩映着这松杉。”(《中吕·十二月兼尧民歌·秋池散虑》)自然,还有那首《双调·殿前欢·对菊自叹》:“可怜秋,一帘疏雨暗西楼。黄花零落重阳后,减尽风流。对黄花人自羞,花依旧,人比黄花瘦。问花不语,花替人愁。”白菊、黄花、水影、藕花、栏杆、北渚、南山、云山、烟水、草苫、书签、绿波、红叶、松杉等秋日风物,在作者笔下无不显得淡雅、高雅,张养浩眼中家乡的秋光秋色,总是那么充满着清亮的神韵,毫无萧索凄凉、文人悲秋的感觉。
冬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但张养浩却对它情有独钟。此时虽然“险冻的来不得”,却恰是饮酒读书的好时节,更是他期盼来年春风浩荡的乐观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修生养息之时:“此杯,莫推,雪片儿云间坠。火炉头上酒自煨,直吃的醺醺醉。不避风寒,将诗寻觅。笑襄阳老子痴,近着这剡溪,夜黑,险冻的来不得。”(《中吕·朝天曲·咏四景·冬》)“天欲明,觉寒生,打书窗只闻风有声。步出柴荆,遥望郊坰,滚滚势如倾。四围山岩壑都平,道途间无个人行。爱园林春浩荡,喜天地气澄清。巧丹青,怎画绰然亭?”(《调越·寨儿令·冬》)此曲是张养浩注明为“白战体”。所谓白战体,是咏物诗词中的“禁体”,它创始于欧阳修而得名于苏轼。欧阳修于皇佑二年(1050)写过一首《雪》诗,自序云:“时在颍州作。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等事皆请勿用。”后来,苏轼“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诗,于艰难中特出奇丽”。因苏轼的诗《聚星堂雪》最后一句是“白战不须持寸铁”一语,后人便把咏物诗曲中“禁体”谓之曰“白战体”。本曲通篇未用一个“禁体”字眼,先从室内听觉上写雪之声,次从室外视觉上写雪之势,继而写雪之厚、雪之阔,再从云庄(五柳庄)写雪之洁、雪之美。本曲全篇未有一“雪”字,纯然“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张养浩笔下的济南之冬,就如同民国时人倪锡英在《济南》一书中所说:“这使人们差不多会忘掉了严冬的可畏……只是格外显得平远清淡,好像倪高士的山水画一般。”
总而言之,穷究张养浩描写济南城北风光、风貌、风物的散曲,城北的描绘和抒写,不仅见于其散曲,更见于他所有诗文当中,散曲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建议有关部门组织有关专家学者,将其描绘济南的诗、文、词、曲系统、完整加以整理校注。我想,这对于当下我们建设“五个济南”、推动“文化济南”建设,让人们认识济南之美,都是大有裨益的。
(本文系济南市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特邀委员、济南文史学者张继平先生2020年10月20日在济南市“纪念张养浩诞辰750周年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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