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贾岛出生于范阳,唐属河北道,今归涿州。早年,他曾在北京房山石峪口石村居住,如今村内仍有贾岛庵遗存。范阳是安禄山的老巢,安史之乱的源头。公元755年即唐玄宗天宝十四年,河东节度使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反唐,安史之乱爆发,敲响了唐帝国的丧钟。多年之后,白居易追忆道: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战乱亲历者杜甫更是感慨“国破山河在”。不仅国破,人世也支离破碎。“暮婚晨告别,无奈太匆忙。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这是杜甫《新婚别》中的诗句。一对小夫妻刚成亲,尚未洞房,便被迫分开。同样是杜甫,战乱末期,他在江南邂逅了沦落江湖卖艺的李龟年。李龟年是长安有名的音乐家,昔日乃岐王座上宾。叛乱给社会带来的动荡与灾难可见一斑。盛极一时的大唐帝国,在安禄山的马刀下最终只留下“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落寞背影。
安史之乱结束后,奄奄一息的李唐王朝为防止出现第二个安禄山,将“幽州”分而治之,先后任命了幽州、魏博、成德三位节度使,其直接后果是,全国的战乱结束了,可幽州(含范阳)的纷争依然不断,百姓的生活每况愈下。公元779年,安史之乱20年后,贾岛在范阳出生。他虽未亲历战乱,但也是战乱的直接受害者。他的童年极其不幸。10岁时,贾岛被迫离开家乡,为谋生计而出家为僧。这种深沉的痛,成了他创作的禁区。在他存世的约四百首诗中,无一提及战争和童年。对于不幸,他选择遗忘。这是极为典型的创伤后遗症。暮年时,他写道:“一生生计只常贫,经年抱疾谁来问。”这让我想起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中的那句著名台词:是不是人生总是如此艰难,还只是童年如此?
二
公元801年前后,贾岛自范阳启程,奔赴洛阳。两地相距约八百公里,今天不过三四个小时的高铁,但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绝对是一段漫长的旅程,贾岛硬是走了过来。这一路,作为僧人的他,不会太寂寞。高碑店有开善寺,石家庄有柏林禅寺、开元寺以及临济寺。他孤身游山玩水,聆听梵唱,也算快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一个20来岁的年轻人来说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他这个落魄和尚,无意中竟成了穷游的鼻祖。
河南境内名山古刹很多。始建于东晋永和七年(351年)的圆融无碍禅寺是韩国圆融宗的祖庭,在佛教史上享有盛誉,应不会拒绝一位虔诚且才华横溢的年轻僧人。大相国寺,位于开封,名字是唐睿宗御赐的。贾岛自然不会错过朝拜皇家寺院的机会。少林寺和唐王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地位超然,他肯定会去拜访。于嵩山脚下仰望少林,贾岛会想什么呢?会不会像黄河边的李白般“拔剑四顾心茫然?”毕竟,他那么消瘦,那么弱不禁风,根本负担不起诗与远方的梦想。
终于,洛阳到了。此时的洛阳与昔年“灯火还同不夜城”的盛况相比已没落许多,但仍是夜夜笙歌,繁华喧嚣。长年定居洛阳的白居易曾多次写诗称赞洛阳:“尽在洛阳城。”“美景洛阳城。”“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一个来自边境的乡野小子而且还是位破落的僧人,在面对这座巨大无比的城市时内心所产生的压迫感可想而知。他根本没有勇气走进洛阳。白马寺灵山寺更像是飘渺的梦,他绕过城,转向龙门。龙门的香山寺才是他此行的终点。到哪儿不是活着?在夕阳漫天的黄昏,一个跋涉千里、疲惫不堪的年轻僧人站在洛阳城前,默默看一眼,便转身离去。他会回来的。离开就是为了更好地回来。
三
在古代,中国是讲究出身的。杜甫的爷爷是初唐著名诗人杜审言。柳宗元的父系是河东柳家,母系是范阳卢氏。杜牧是当朝宰辅杜佑之孙。李白的父亲是商人,虽然无法参加科举,可家境殷实,不缺银子花。与他们相比,贾岛是一穷二白。他除了加倍努力,还更需伯乐。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上天对他很是眷顾的,让他遇见了韩愈。穷困潦倒的贾岛在洛阳郊野徘徊,琢磨日前所得诗句“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时,撞上了改变他命运的大贵人——文坛领袖韩愈。如此青年才俊怎可埋没乡野?韩愈甘当伯乐,决定带他回洛阳。此时的洛阳诗坛已足够华丽。稍年长的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等人已站稳脚跟,年轻的李贺也声名鹊起,贾岛的加入更是锦上添花。中唐诗坛的繁荣,韩愈厥功甚伟。他慧眼如炬,一手提携了贾岛、李贺、孟郊、张籍等众多青年诗人,让沉寂许久的唐代诗坛一度再现盛唐的荣光。哎,韩愈之后韩愈们愈发凋零,今鲜有所闻。
公元802年春,贾岛踏进洛阳。不过,这次洛阳之旅更像是一场伟大剧作的预演。他很快就由洛阳出发赶回范阳老家。他回乡的目标很明确:参加科举。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学而优则仕。浪迹多年,他还是回到读书人的终极之路。他不可能当一辈子穷和尚。4年之后,贾岛至长安游学途中寄韩愈诗云“失却终南山,惆怅满怀抱”,表明自己已决定远离佛学,大干一场的心迹。这首诗的最后一句“突出惊我倒”,寥寥五字就给后人呈现出一个别样的贾岛。他“苦吟”,但也有轻松惬意甚至搞怪的一面。
此次长安之旅,他最大的收获就是结识了孟郊。“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从此,郊寒岛瘦的形象永久地烙印在中国诗歌史上。贾岛小孟郊28岁,严格说并非同时代的人。他们之所以能走到一起,完全是以诗为媒,是真正的志同道合。从公元806年相识到公元812年孟郊离世,两人相交时长约6年。其间贾岛在范阳洛阳长安等地奔波。孟郊的生活虽相对稳定,但遭遇了丧子之痛。他们聚少离多,各有其痛。贾岛在《投孟郊》中诗云:生平面未交,永夕梦辄同。上一对“梦辄同”的诗人是白居易和元稹。孟郊猝然离世后,贾岛哀痛道:“故人相吊后,斜日下寒天。”一个“寒”字将自己的形单影只和内心的孤独凄凉永远定格在故人的长眠地。这句诗与“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一样,都令人不忍卒读,读则必动容。
杜甫和李白的交往与贾岛和孟郊相似。李白年长杜甫10岁,视杜甫为小兄弟,曾戏道:“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杜甫对李白甚尊崇。两人虽只见过几面,但杜甫诗中随处可见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李白生前,杜甫羡慕他: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李白死后,杜甫感叹他: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这才是知音!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古人的风采早已绝迹。
四
约公元813年,贾岛还俗。不还俗就无法求官。求官没什么可耻的。为此,狂傲如李太白者尚不惜委身永王李璘,贾岛焉能免俗?况且,他本就世俗之人。遗憾的是,他染上了才子多舛的病。第一次科举失利后,在送别一同落第的沈亚之时,贾岛愤然道:“下第子不耻,遗才人耻之。”这句诗充满“不才明主弃”的山西醋味。知耻后的贾岛科举之路依然不顺。直到公元822年,考了整整9年之后,他才考中进士。此时,李唐的皇帝也由宪宗李纯换成了穆宗李恒,但朝政仍维持“元和中兴”的局面。这种平庸又平和的社会环境,比安史之乱着实好太多,贾岛也在长安过上了一段难得的安稳日子。不像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忘形,他很清醒,大部分时间都是送送朋友找找路子跑跑关系。《送韩湘》《送朱庆馀》《寄沧州李尚书》等诗作俗是俗了些,但都是人情世故。多个朋友多条道。他能得享晚年恐怕也与这种泛滥的人情往来有关。反观孟郊,死后连棺材都买不起,委实令人唏嘘。
公元837年9月,贾岛被贬长江。几乎同时,26岁的李商隐考中进士。此时韩愈、张籍、元稹、孟郊等人已去世多年,白居易年近古稀,诗坛正处于青黄不接之际。贾岛离开长安后,谁来扛起唐诗的大旗?李商隐来了。李商隐也不负众望,与杜牧一道,撑起唐诗最后的门面。贾岛被贬入蜀与李商隐及第进长安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却无形中促成唐诗“由中唐向晚唐”的转变。唐诗的接力赛,如果第一棒在初唐四杰,那第二棒就在李杜,第三棒在韩愈,第四棒在小李杜。或许是巧合,贾岛亲历了第三棒与第四棒的交接。唐为何能被称为诗歌的王朝?正是有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注入才让诗歌在三百年的大唐帝国长盛不衰,至今都光彩照人。
长江县位于蜀地遂宁,风景秀丽。贾岛担任的是主簿,属事务官,清闲得很。他过上了小资的日子,生活相当滋润。“栖鸟棕花上,声钟砾阁间。”“言心俱好静,廨署落晖空。”“水岸寒楼带月跻,夏林初见岳阳溪。”很难想象,这种清新惬意的情调竟出自贾岛之手。他在蜀地过了6年的悠哉生活,于公元843年7月,死于普州官舍,享年64岁。
贾岛前半生孤苦,晚年安逸,与李贺、杜甫、孟郊等人相比,足够幸运。不仅如此,他生时避开了安史之乱,死后唐王朝迅速土崩瓦解,独独赶上“元和中兴”和“会昌中兴”,在平庸的中唐时代,相对清闲地消磨掉漫长的人生岁月,堪称天选之子。郊寒岛瘦,“郊寒”是真的,“岛瘦”却未必。
五
郊寒岛瘦,语出苏轼,今已成公论。“寒”不是指“天气之寒冷”,而指“诗中隐匿的阴寒之气”;“瘦”不是指“人之胖瘦”,而指“诗的境界或格调不辽阔”。孟郊《自惜》诗云:“坐甘冰抱晚,永谢酒怀春。徒有言言旧,惭无默默新。”可谓夫子自道。诗中萧瑟游走,读来迎面就是一股乍暖还寒。他最为人称道的《慈母吟》也如此,“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之所以令人感触良深是因为诗中隐含着“子欲养亲不在”的伤感。瘦,既美也近乎病态,而贾岛的诗不仅涉猎范围狭窄,而且意境上陷入追求荒寂的旁门左道。他在《寻隐者不遇》写道:“云深不知处。”云海茫茫,行踪不定,有相无相,皆是幻灭。同是写望山,李白的“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气象万千,境界宏大;贾岛则“日日雨不断,愁杀望山人”,哭哭啼啼,甚是酸楚。好在,境界有大小,风格无高低。对于后来者,每一首流传下来的古诗都弥足珍贵。“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多美。“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他骨子里始终还是一个恃才傲物的读书人。
若单以“寒”论,诗人之间也各有千秋。李贺寒得阴森,“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等皆不似人语。杜甫寒得刺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贾岛的“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这句诗将贾岛的清寒特色呈现得淋漓尽致。“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驿路残云,深秋老树,风卷残阳,月上西楼,一连串的意象都笼罩着暮秋寂寞之意,虽寒但不冷。即便是他的悼亡诗,也是寒而不恸。“旧游孤棹远,故域九江分”“孤冢北邙外,空斋中岳西”更像忽然想起故人的感慨。
贾岛清寒的诗风很可能与他曾出家为僧有关。他可能未看破红尘,但至少看淡了。无论伤心还是高兴,都浅尝辄止。红尘俗世中,这种平和的心态最为重要。情深不寿,情有多深心中郁结就有多深,伤亦有多深。李贺、柳宗元、李商隐等人多英年早逝,盖用情太深,而常年修佛的贾岛相对来说就随遇而安了。
六
贾岛死了,但他的诗没死。韩愈云:“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著人间。”他的诗,在当时就备受推崇。以韦庄为代表的晚唐诗人对贾岛可谓膜拜,韦庄更曾上书朝廷要求补授贾岛爵位。这种不合规制的待遇,李白杜甫都未曾享受过。到了宋代,贾岛影响更大,他和李商隐、白居易几乎统治了北宋诗坛。直到南宋,他依旧是永嘉四灵等诗人的学习榜样。这种影响力,隐然盖过李杜。对于一个诗人,这无疑是最大的褒奖。
公元844年3月,贾岛葬于普州,距离他的家乡范阳,千里之远。人世沧桑,当年的幽燕边塞之地,如今已是繁华的大都市,即便贾岛魂归故里,恐亦不识。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4年第7期」
「张东晓,河南省作协会员」
版式:刘 丹 李 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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