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瑞宣 教授
(此文收入《师范群英-光耀中华》丛书第14卷,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
我校的前身——“广西特种师资训练所”(后改为“桂岭师范”)创建了1935年元月。这是广西历史上第一所培养少数民族师资的民族师范学校。是年9月,刘介先生任所长,历时7年又6个月,为创办这所学校做出了历史性的、卓越的贡献。他的言行风范,至今仍为我校师生所怀念。
刘介(1890-1967),字锡蕃,广西永福县寿城乡栖云村人,父亲刘应侯是私塾先生,母亲是勤劳的家庭妇女。1905年,刘介先生考入桂林中学,1908年考入广西省立优级师范学校。毕业后,历任梧州第一师范、桂林第二师范校长,罗城县府总务科员,柳州中学教师,庆远县(今宜山县)中学校长,庆远、三江、融县县长,广西通志馆馆长。1934年任“广西特种教育委员会”委员(当时广西称少数民族教育为“特种教育”)。1935年9月至1942年2月任“广西特种教育师资训练所”所长。1950年8月,广西人民政府委任刘介先生为“桂岭师范学校”校长。1954年刘介先生任广西文史馆副馆长,其后,被选为广西政协委员、常务委员,1965年刘介先生离任回桂林居住,“文革”期间(1967年7月24日)不幸死于“挟嫌报复”者之手①。
刘介一生致力于民族教育和民族研究②,他是广西民族教育的先驱。刘先生少年时代砍过柴、放过牛,还做过其他农活。在桂林中学读书时,常因家贫买不起灯油而借光苦读。青少年时代辛勤的劳动和艰苦的生活造就了他正直、刚毅的性格,也使他亲身体会到劳动人民的苦难生活。走向社会之后,他尤其痛惜和关注那些“活埋于社会凹线之下,无路可出”的“蜷伏于荒山长谷之中,度其黯淡非人之生活”的少数民族,所以,1912年,他在罗城县府任总务科员的时候,毅然深入少数民族地区作实地调查。
他从罗城县出发,至贵州的下江、丙妹、永从各县,再至榕江,转入广西的三江、融县,回到罗城,历时月余。80年前的少数民族地区是十分荒凉的。刘先生“上则登千仞之峰,下则入九幽之狱”,“饥食渴饮,无处乞求”④。特别危险的是“苗山之瘴,四时皆有……汉人旅行苗山,畏瘴如虎。触瘴死者屡屡也”,但刘先生却毫无畏惧。他行经三江县的梅寨时,碰到一条两丈多长的巨蛇,险些被这条巨蛇吃掉⑥。在旧社会,作为一名政府官员,能冒如此危险深入少数民族地区进行实地调查,多么难能可贵啊!那时刘先生还只22岁,他将调查所得写成《苗荒小纪》。后来,刘先生作三江县县长时,又多次深入少数民族地区考察,写成《岭表纪蛮》一书。长期的、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使他深深体会到少数民族的悲惨生活。他在《岭表记蛮·第二十六章·生计》中写道:“予入苗山,所见小儿无裤者,十居其二;卧榻无衾褥者,十居其六;衣服褴褛者,十居其九!鬻卖子女者,其事无寻常!”长期的、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也使他深深地体会到少数民族的优良品质。在该书的《结论》中,他列举了少数民族“勤苦俭朴,服从敢死”等七大优点,并认为所谓的少数民族“造反”,实乃官府的残酷压迫所致。因此,他满怀深情地写道:“汉蛮之同源异派,同木分枝,非常显著明白……而深信数千年前,凡此各族,尚为吾亲爱之同胞也……今吾人既明此理,则对于此等蛮人,岂但不能视之为禽为兽,为妖为鬼,为另一星球之怪物,且将忏悔而深爱之,怜悯而提挈之!使其与国人绝对平等,方合于人道正宜。”⑦
基于对少数民族“忏悔而深爱”、“怜悯而提挈”的思想,刘先生于1928年在《苗荒小记》中提出了对少数民族进行“特别教育”的主张。1935年,刘先生在《岭表纪蛮》中向当局条陈“治蛮刍议”33条时,再次强调了“特别教育”的重要性。他认为少数民族之所以如此贫困、落后,其主要原因是“不通汉语”、“不识文字”、“无教无养”。归纳起来,刘介先生的关于“特别教育”的思想主要有6个方面:
1.“苗、瑶、侗、僮诸族自应急享优先之权利”。
2.“打破汉蛮之界限而促其同化”。
3.“设立师范讲习所,择苗民及汉民优秀分子教之以培教人才”。
4.“设立公民养成所,择苗民优秀之分子教之”。
5.厉行“蛮”族教育,并按照当地情形于学制规定之外,采取一种单行之特别教育,以期适合于‘蛮’民目前之需要”。
6.“以教育之方式,培养‘蛮’区内之领袖人物”。
虽然刘介先生那时关于“特别教育”的思想还是激于“党主义之鼓吹”,站在国民党政府“同化”少数民族的立场,但其实质却是对少数民族“忏悔而深爱之,怜悯而提挈之,使其与国人绝对平等。”刘先生在《苗荒小记》、《岭表纪蛮》、《广西特种教育》、《广西边疆教育之回顾与前瞻》、《广西特种教育的动向》、《我创办广西特种教育师资训练所的经过》等论著中,对广西特种教育的主张都有详细的论证。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刘介关于“特种教育”的思想,既渊源于他对少数民族生活的深切了解和同情,亦渊源于他对“三民主义”的诚笃信仰,是有深厚的感情基础和思想基础的。
刘介任“广西特种教育师资训练所”(以下简称“特师”)所长之后,其“特别教育”的主张终于得以实施。然而,在旧社会办这样的学校谈何容易!
首先碰到的困难是生源问题。该所第一任所长萧光祚于1935年元月就任,9月即辞职。其原因是各县多以汉族子弟冒充少数民族子弟入学,而该所的章程规定主要是招收少数民族子弟,萧光祚欲执行此项规定,又怕各县县长报复,因此辞职。刘先生继任所长之后,立即修改原定章程,进一步明确规定:一律只招收少数民族子弟;各县选送的学生经学校测验之后,如非真正的少数民族子弟,一律退回原籍,其来往川资责由该县县长私人负担。这就从生源方面保证了少数民族子弟得以入学。但是,由于长期的阶级压迫和民族压迫,汉族和少数民族之间的隔阂很深,致使许多少数民族子弟不敢入学。有些县就用哄骗、威胁,甚至“绑票”的手段强迫少数民族子弟入学,所以,要使这些学生安下心来学习,确实十分不易。学校“用尽方法耐心引导,每次上课,教师常以铜仙数枚或糖果数只为饵,或者用能懂这族语言的学生和他同吃同睡,百方开导”②,经数月之后,他们才听懂汉语,安心学习,由于刘介和他的同事们以这样的父母心肠去感化和教育学生,所以学生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据刘介的女儿刘湘琴回忆:有一次,放假前,一些学生去见我父亲,说要回家,父亲问:“你们还想逃学吗?”学生笑着回答:所长,不是的。我们想回去多带伙伴来读书,学校太好了。”⑩“特师”成立之初,只有四个班,不足百人,到1942年春,发展到7个班,共计355人,不但有男生,其中还有一个班女生。“特师”自开办之日起至1950年,这15年间,为学生最多之时。
▲图:苗荒之风景-《苗荒小纪》内页插图
第二个困难是学生的生活经费问题。少数民族子弟都出身于贫苦家庭,难以支付生活费用。他们全靠当局有限的财政拨款勉强维持生活。1939年之后,伪钞暴跌,他们的生活因而更趋困难。不少学生上山砍柴或烧炭来卖,仍不得一饱。刘介心急如焚,多次向当时的省教育厅要钱,并多次去见当时的省政府主席黄旭初。有一次,黄旭初对刘介说:“一见到你来就头痛!”刘先生严肃地说:“我求你不是为个人谋官图职,而是我学生的温饱问题迫在眉睫。若不解决,你们还空喊什么办学!”⑪“黄旭无言以对。尽管如此,问题还是不能解决,而且日益严重。刘介就亲自带领学生挖鱼塘、种果树……进行生产自救。不料鱼塘竣工之日,与“特师”毗邻的横塘农场场长杨士钊突然提出异议,说此鱼塘以及“特师”开辟已久的体育场原皆属农场所有,因而引起诉讼。刘介“提出抗辩,并力请当时的教育厅厅长苏稀询临场勘验。勘验结果,认为杨士钊所控完全虚诬。”⑫“但杨士钊和伪建厅及伪省府秘书长勾结,从中作梗,事事掣肘。此后,“特师”的经费更加拮据,学生的生活更无保障,加上当时伪省府以血腥手段镇压金秀县瑶胞,刘先生以省“参议员”身份竭力为瑶胞争辩而无效,在此欲做不能、欲争无效、左右为难、悲愤交加的情况下,不得不辞去所长职务。
1942年2月的一天,刘介集齐全所学生演讲。他悲痛地说:“同学们,你们生活痛苦,等于一群叫化,而我等于一个叫化头。叫化头对叫化群的生活要负责任。但是叫化头的面目是令人讨厌的。叫化头的滋味,是没有人尝过,更不是大亨们尝过的。他们对叫化头是不原谅的。从今以后,我将离开你们,不再为叫化头了!”⑬学生听了这番话,都纷纷落下泪来。刘所长辞职了,但是他的学生仍然十分怀念他。抗战胜利以后校址已迁至桂林市六合路,学生们在校内建了“锡藩亭”纪念他。亭上的对联写道:“要将大地河山造成乐山,须把满园桃李栽遍遐荒。”⑭
刘介任所长7年多,所采取的一系列教学措施也都以民族特点和师范特点为依据来制定。例如学生入学时程度参差不齐,他就将学生分别编为甲、乙、丙三种班级。具有高小以上文化程度的入甲班,两年毕业;具有初小文化程度的入乙班,三年毕业;不识文字,不通汉语的入丙班,五年毕业。由于班级层次不同,一般师范的课本并不适用于“特师”,刘介先生乃设“各种讲义编审委员会”,负责自编课本和讲义。尤其可贵的是在课程中特设了“劳作”和“社会调查统计”以及“乡村工作纲要”。甲班和乙班的学生都需回原籍服务半年,学校考核其成绩,及格者方可毕业。学生毕业后,都在原籍学校为本民族服务,按月或季将工作概括和研究成果分填两表向母校报告。这项工作都由学校的“学生回籍服务指导委员会”负责“批答”和“整理”。
在学生的文娱方面,刘介也充分注意到民族特点。他组织了“师生同乐会”,专门领导师生的文娱生活。“凡少数民族区域内所有的音乐、技术、歌谣、舞蹈等等”“一律尽量吸收,而加整理提高”,以与“汉区内新式的歌曲游艺”“作适当的配合、改进”⑮。当时,“特师”自制和收集的民族服装甚多,特别是“器之方面,有芦笙、五笙、铜鼓、腰鼓、口琴、苗笛数种;舞之方面,有铜鼓舞、孟获舞、盘王舞、架桥舞、金铃舞、丰年舞等22种;技之方面,有木叶歌、禽鸟鸣及游艺技击数种。每周演习三次,每月联合演奏一次。”⑯“寓教于乐,这些文娱活动对促进民族团结和民族教育都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时值抗日时期,“特师”还经常组织学生外出表演,宣传抗日,受到社会各界的欢迎和赞扬。
刘先生曾对少数民族的生活状况作过深入的调查,深知在那个社会里民族压迫和民族隔阅之深,所以,他在教职工和学生当中组织了“民族问题研究会”,“横的方面,以全省各民族为研究对象,而旁及于省外、国外有关的民族;纵的方面,从有关系的古籍记载,以研究各民族各时代的递嬗演进”。又组织“假期教师考察团”,“亲自到少数民族区域调查。归来将调查所得打印成材料,分发各教师阅看并提意见,再送教务处综合整理。……调查门类有八个:1.民族;2.户口;3.风俗;4.地理;5.经济;6.教育;7.制度;8.杂件。”⑰从1936年至1938年,“训练所”通过考察等方式征集得少数民族歌谣及师巫经典共20余种,服装、工艺、乐器、法器、雕塑共260件。这些工作,既促进了师生对民族问题的了解,又促进了民族之间的沟通和团结。
“训练所”自1935年元月成立至1950年广西解放(1942年改称“桂岭师范”),历时15年,任所(校)长者先后共6人。第一任萧光祚已见前述。第二任为刘介。其后相继有罗世泽,任职一年,即“以办理棘手辞职”。潘翼云“由于侵蚀公款,奴役学生,被学生列举28条罪状向法院指控,于1946年离任”。雷泽光任职一年离任。李森“最反动,亦最专制,压迫学生。迫害进步教师。”⑱可见,潘翼云、李森已不足齿数,而另4名所(校)长当中,任职时间最长、贡献最大的就是刘介。
中国西南各省最先出现的民族师范学校便是广西的这所“特师”,其后,西南各省纷纷效法,所以广西的这所“特师”不仅在广西为首创,而且堪称中国西南各省民族教育之先河,其中自有刘介的功劳。
▲图:树根 @杨大牛牛
诚然,国民党政府创办这所“特师”的目的在于实施“同化合作”政策,“以教育的方式改造瑶民”,是为其反动统治服务的。刘介不可能摆脱这一时代的局限,但他在办学的一系列具体措施方面,却真正体现了对少数民族“忏悔而深爱,怜悯而提挈之,使其与国人绝对平等”的思想,不愧为广西民族教育的先驱。
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那时的“桂岭师范”只剩下27名学生,在这样的情况下,刘介受任为该校校长,任职4年。他和师生一起,克服了许多困难,使这所民族师范学校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祖国的南疆。前后两个不同时代的对比,使刘介深有感慨。他说:“过去为我校教育采取了不少的措施。但是,成功的很少,而失败的很多。问题的焦点在于我们在反动统治的指导下,把同化教育作为我们教育的准则……在一个极端反动的统治下,我们要消灭阶级,达到民族平等,那简直是做梦。过去,我们对这一点是很模糊的……到了今天,我们才深刻地感到党的民族政策的伟大。”
如今的桂林民族师范学校已有教职工222人,学生1507人,校舍面积达8.2公顷,电教、理、化、美、音、体各科设备总价值达5015万元,图书馆藏书10多万册,是全国民族团结进步先进集体,是国家教委第一批表彰的师范学校之一。刘介先生如能活到今天,看着桂林民族师范今日兴旺发达的景象,那该多好啊!
▲图:树根 @gzlijun
【注释】:
①刘介先生死于“挟嫌报复”者蔡振华之枪弹下。1982年4月29日蔡振华被桂林市中级人民法院处决。见《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82)刑判字第4号》。
②刘介先生在民族研究方面的成果本文从略,读者可参见本文“附录”。
③⑦《岭表纪蛮》。
④⑤⑥《苗荒小纪》。
⑧皆见《苗荒小纪》、《岭表纪蛮》。
⑨⑫⑬刘介《我创办广西特种教育师资训练所的经过》。载于《广西文史资料·第十四集》。
⑩⑪刘湘琴《忆父亲》。
⑭桂岭师范十三班集体写作《我们的学校》。见《桂林民族师范学校校史》。
⑮⑯⑰⑱⑲刘介《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民族师范学校校史(草案)》。
【附录:刘介先生主要著作】
《苗荒小纪》,192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岭表纪蛮》(黄旭初作序),193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广西特种教育》,1937年广西省政府编译委员会出版。
《广西边疆教育之回顾与前瞻》,载于《广西教育》杂志第一卷第三期,1948年出版。
《广西特种教育的动向》,载于《建设研究》杂志第一卷第三期,广西省政府编辑委员会印行,1944年出版。
《我创办广西特种教育师资训练所的经过》,载于《广西文史资料·第十四集》。
《广西僮族文人文学史概要》,广西壮族自治区科学工作委员会壮族文学史编辑室编印,内部参考资料,解放后印行。
(本文来源:《桃李遍山村——广西桂林民族师范学校办学七十年历史资料选编(1935-2004)》。桂林工学院民族基础教学部编,2008年6月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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