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茶余客话》闻名于世的阮葵生,字宝诚,又字萍庐,号唐山亦作吾山,晚号安甫,清雍正五年(1727)生于淮安府山阳具。其父阮学浩,字裴园,雍正年间举进士,历官翰林院俭讨,提督湖南学政,主持陕西、山西乡试,任京都会试同考官,赠中宪大夫通政使司参议。他一生治学严谨,博雅多才,曾刊《教学遗规》、《四礼翼注》及《学约》以训士子。乾隆16年(1751),他辞官回乡奉母,在其书屋“勺湖草堂”讲学,“十余载遂不出山,日取淮海士,奖腋而成之者数百余人。”他见府、县两学维修不善,便发起创立“洒扫会”,邀约两庠人士集资修葺。
阮葵生出身于翰墨世家,生而才识卓越,为文敏捷,乾隆17年乡试中举,26年会试以明通榜外入选中书,职兼三馆(史馆、昭文馆、集贤院)纂修,以内阁中书入值军机处,历官刑部郎中、河南道、监察御史、通政司参议,乾隆50年擢任刑部右侍郎。他少时侍父京师,谙识国家掌故。及在刑部任职,熟精法律,屡决大案,遇大事众不能决,他片言立剖,洞悉实情真伪。乾隆朝新例,御史不能兼职部务,惟刑部为刑名总汇,熟谙之员许奏留。乾隆44年,葵生改任御史,仍留刑部办公。他居官清正,为人有节“耿直不面谀人,人有过面斥之,退而相忘。”尤恶请托,他说:“非徒无益,且得祸。”故其时淮人无竟奔之习。他居官刑部后,朝野上下誉为“司寇公”。他曾两次随从乾隆帝巡幸滦河,数次被召见,命和诗数十首,奉命复校文津阁四库全书。有一次,他随驾祭祀天坛,不慎坠马受伤,乾隆帝闻之,特谕“此后乘轿勿骑马。”乾隆54午(1789),他突患脑溢血,经抢救无效,殁于京师任上。享年62岁,归葬山阳东门外七里圹(今城东花庄村)。
他自15岁束发受书,即耽吟咏,于书无不读。中年以后入值军机,历官台省,久居京都,阅历甚深,交游多名士,同徐乾学、纪晓岚、陈万青等过从甚密,相互为诗文会,数日一集。他将书斋命名为“瓶花书屋”,作为文翰荟萃之所,风流文采,时所推崇。而且藏书最富,退值后日手一编,手不停披,于公余殚心著述,积20年写成《茶余客话》。体裁为笔记小说,成书于乾隆36年(1771)前,原书有30卷,乾隆59年,由其子阮钟琦与监察御史乌程(今浙江吴兴)戴璐先选12卷印行,后有邑人王锡祺22卷印本。每卷载文20至40篇不等,俱为文言短篇,每篇长不逾千,少则不足百字,而以长短适中者居多。该书意在表彰逸事,传播奇闻,亦寓激浊扬清、醒世导善的苦心。对清初掌故及前朝史实,多有记载。而于科道①举业、朝臣体制、京官礼数、官衔称谓以及园林名胜、部门韵事等,或叙其演化变迁,或记其盛衰得失,或溯源寻流,考证典物,无不讲贯精核,《茶余客话》中既有爱才荐贤、宦途恩遇、前贤风范、名士情操等儒林佳话,更有吟咏书画、联语引经、和诗酬唱、考证对策等文苑美谈,多系闻所未闻之事,选材精致,立意清新,并有独到见解。他还以精审求实的态度,郑重指出世人的疏忽和讹传。如:《毛西河妄议杜甫早朝诗》、《老泉非老苏号》、《官从古名之谬误》和《名流疏于韵学》以及《女娲为女像之异说》等篇。他博学多识,阅世通达,目光敏锐,洞察世俗真伪,明辨人情是非。其《鬼神作祟》、《辟禁屠祈雨之谬说》、《相士之谬》、《记扶乩二则》、《月忌谬说》、《奉斋茹素之谬》以及《星命家谬说》等篇,力倡不敬鬼神,不信宿命的唯物观念和务实思想,对移风易俗大有裨益。
《茶余客话》所载之文,虽属随笔札记,并无宏论巨旨,却颇具□文特色,内涵深邃,耐人寻味。他略举事例,或叙而剖之,叙中有议;或以叙代议,其义自明;语言精炼,笔锋犀利,令人赞叹不已或忍俊不止。他亦庄亦谐,时而正襟危坐,时而嘻笑嘲讽,针砭时弊,□导顽愚,一事一理,寓教于漫谈闲话之中。因其举例恰当,言之有据,讲解精透,使人折服。如:《老儒专心制义》、《嘲某学差》、《嘲求荐鸿博》等篇,揭露了科举制度禁锢思想、徒务虚名、摧残人才的毒害。他在《举世家之陋》中援引杨升庵论举业之弊时说;“士罕通经,健事末节,《五经》、《子》、《史》则割取碎语,抄节碎事,章句血脉,皆失其真。”他指出“举业但寻章摘句,与经世济用相脱节。”他生当乾隆盛世,官居显要,身沐皇恩,却能头脑清醒,冷眼面对大干世界,倾听社会中下层的呼声,觉察到封建官僚机构的腐败,而抒之于笔端。如《嘲京官》其文云:“京师目翰林为橐驮(骆驼),讥其臃肿而缓步也,科道为老鸦,发声不祥也。”又以富贵威武贫贱比六部:“吏日贵,户日富,礼日贫,兵日武,刑日威,工日贱也。”又以喜怒哀乐分属吏部四司亦确。又云:“吏户刑三曹富饶,他遭寂寞。时人为之语日:“吏勋封考,三婆两嫂,户度金仓,细酒肥羊;礼祠主膳,啖齑吃面;兵职驾库,咬姜呷醋;刑部札门,人肉馄饨;工屯虞水,生成恶鬼。
”清朝入关后,因明遗制,一国事权操自枢垣(内阁、军机处),汇于六部,寄于疆吏。吏部设文选、考功、验封、稽勋四司。分掌升迁授器、考核功过、荫叙封赠和勋籍禀禄,掌握各级官员的命运,故云“三婆两嫂”,言其顶头上司多也。亦指清室的功臣元勋皆年老更事离职,而天子以父兄养之,即谓婆婆嫂嫂多。其王子皇孙,贝子贝勒,世袭勋爵封荫,食禄享俸,以致成为只知吃喝玩乐的八旗子弟。“户度金仓,细酒肥羊”,则描绘了户部为朝廷搜括民脂民膏,专供统治者穷奢圾侈的需要。而礼部执掌祭祀天地宗庙社稷山川的礼仪,仅是“礼祠主膳,啖齑吃面”罢了。兵部设武选、车驾、职方和武库四司,乾隆年间,承平已久,军备松弛,武职闲置,故云“兵职驾库,咬姜呷醋。”清王朝为了镇压人民的反抗,推行一系列的高压政策,尤以顺治、康熙时的“庄廷[钅龙]明史狱”、雍正时的“汪景祺《西征随笔》狱”以及“查嗣庭试题狱”等文字狱最为残酷和恐怖,以莫须有的罪名刑讯逼供,乱杀无辜,且株连甚广,遂有“刑部札门,人肉馄饨”之说。工部的“虞衡”和“都水”二司,前者掌山泽采捕和陶冶器用,备置贡品,专供皇室享用}后者掌河渠舟航和道路关梁,驱使民夫劳役于荒野,百姓视之如恶鬼,故说“工屯虞水,生成恶鬼。”《嘲京官》以辛辣尖锐的文字,揭示了封建官僚机构丧失民心的腐朽本质,透露出清王朝由盛转衰的信息。
《茶余客话》采录了闻人名流的翰墨逸事,多系鲜为人知者。如《赠徐乾学联》、《沈端恪(近思)逸事》、《王渔洋寄宋商邱诗之用意》、《山谷名言》、《毛西河引经之不足据》、《朱竹垞(尊彝)书慰谭左羽》、《吴梅村茸城行》、《沈(德潜)曹(能)金陵怀古诗优劣》、《黄梨洲遗书》、《顾亭林音学五书之精审》以及《吴山夫(玉搢)辑山阳耆旧诗》等篇,皆典雅隽永,意味深长。阮葵生在《阎潜邱(若璩)遗书》中述及“《博湖掌录》一书,吴山夫少时犹见抄本,予寻之20年,无有知是书者。王渔洋称其博雅精核,手录其《盘谷》一条,辨李愿非西平子,亦全鼎之一脔也。”若璩列举八条意见,考证韩愈所作《送李愿归盘谷序”中的李愿,和西平王李晟之子同姓名而不是一人。此文作于贞元17年,时李晟子李愿正做宿卫官,没有退隐盘谷之事。他在《红桥倡和诗》中记叙“王渔洋司理扬州,宴游红桥,词云:‘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西望雷圹②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烟芳草旧迷楼’。一时传为绝调,属而和之者遍江南北,以吾乡邱季贞太史象随为最:‘清浅雷圹水不流,几声残笛画城秋,红桥独自倚扬州。五夜香消残月梦,六宫钗落晓风愁,多情烟树恋迷楼。’”又如“王阮亭(渔洋)至淮,招名士文酒之会,见张虞山(养重)甫揖罢,曰:‘夙爱足下南楼楚雨三更远,春水吴江一夜增③之句,平生如此好诗复有几?’虞山退语邱季贞曰:‘夙昔快意之作,不谓阮亭一见,便能道出。’”
此外,他对燕窝妙用、熊掌煮法、貂狐种类、蜂蜜神效、北疆葡萄、苏州红豆、江乡风物、非时菜果和名磁名陶名扇以及咏烟谈糖等,都有精当的叙述,并且具体介绍了日常生活中物类相制相感的种种现象,俱系经验之谈。
他还着意搜集和记载淮上风情、故土掌故和儒林雅事轶闻,计有《淮屋诗》、《纪淮上园林》、《夏涂山(曰瑚)逸事》、《望社大会淮上》、《艾东乡赏识吴太清》、《陈邱两家年世谊》、《刘美人簪花楼》④、《杨靖碎珠有四善》和《王渔洋赏识张虞山诗》等数十篇。他在《嘉靖三状元之异》中记载了沈坤“为同乡故给事(胡)应嘉所构陷,庾死,淮守范槚因沈坤之狱而声名大损,遂告归浙东。”《茶余客话》卷21谈及《西游记》的作用,他断言“观其中方言俚语,皆淮上之乡音街谈,巷弄市井妇孺皆解,而他方人读之不尽然,是则出淮人之手无疑。”肯定了《西游记》乃吴承恩所作。
阮钟琦在该书的《跋》中说:先司寇“宾客过从,煮茗剧谈,靡间寒暑。凡所得于载籍以逮见闻所及,辄志之。”实际上,他不仅“煮茗剧谈”,亦爱对酒阔论,而酌酒品茗,纵论古今,遂成雅兴。所谓“茶余”,实则亦是“酒余”。戴璐在《跋》中也说:“每春朝宴集,酒边谈论,前言往行,听者忘还。”他撰有《茗饮源流》,而一晚多的是以酒为题材,如《品酒》、《酒祀典》、《杯衬之始》、《猜枚》、《评酒评诗》、‘四书酒令》以及《酒人巨量》等篇,尤以《饮酒戒恶习》为精湛。他说:“酒令严于军令,亦末世之弊俗也。”“夫唯市井仆役,以逼为恭敬,以虐为慷慨,以大醉为欢乐,士人而效斯习,必无礼义。”他以为予名花忽开、好友略叙、凌寒出门、珍醢偶得、冲暑远驰之时,小饮浅酌为宜。
综上所述,《茶余客话》内容丰富,涉及面广,包括政治经史、典章制度、文学艺术、科技工艺、名物特产以及民风习俗等类,“多有未经人道,为说部诸家所不及者”,“靡不讲贯精核,独出己见,论断而折衷之。”它是一部具有知识性、趣味性和思想性的文学著作,历来为文史工作者所称道。《辞海》为其专列条目,该书已由广陵古籍出版社辑入《笔记小说大观》。
阮葵生于公余还记有大量司狱笔记,通过刑案汇总,善于总结经验。立论公允,执法严厉,而断狱宽平,于情于法,于律于案,皆得其宜。后辑成《刑述》一部,今佚。史志仅存其片断,兹举例于后:尝有弟杀兄牛,而兄害弟命的案件,原议弟系罪人,兄长致死其弟,应予充军。而葵生判道:“弟杀兄牛,并非盗贼,兄刃弟颈,实丧天良;竟拟抵(命)。”浙江省内洋漂没巡舡,千总据实详报。都司以为内洋处分重,私改外洋遭风,令千总纂改事实说报。事发,抚臣均拟绞。他改判道:“法严首恶,律重诛心(动机),千总据实详报,情轻;都司代改招详,情重;且非称与同罪。按刑律,千总应拟流(充军)。”再如乾隆14年,广东省曾会昌被曾士标打死,业已拟斩。其子曾朝宗将士标子曾二亚杀死。又乾隆27年,河南省智顺为赵二杀死,已拟绞,其子智洪义将赵二之子杀死。此二案皆借口为父报仇,而核其案,正凶均已拟重刑。国法既彰,私仇即泯,其子即无仇可报。今所杀非应抵之人,则于法无可宽之律,拟以谋杀定入情实,原为罪有应得。而皇上于各年勾决之时,则念曾朝宗洪智义究系痛父之心,予以减刑。阮葵生据律奏议,陈述曾朝宗、洪智义不应减刑理由,乾隆帝只得如其议执行。阮葵生在任上处理了诸多棘手案件,得到乾隆帝的嘉许。
阮葵生还著有《七录斋集》、《七录斋诗词集》、《忆勺湖草堂歌》、《忆家园杂诗》、《淮雅》等诗文。
注释:
①科道:明清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各道监察御史的合称。又称言官或谏官,都是为维护封建统治者的根本利益服务的。言官可闻风言事,虽便于弹劾贪官,但也给狡诈者构陷忠良之机。
②雷圹,地名,在江苏江都县西北,又名雷陂。唐武德五年,改葬隋炀帝于雷陂南平冈上。唐杜牧《樊川集》三《扬州》诗之一:“炀帝雷圹土,迷藏有旧楼。”即此。
③原诗为《春日张水部招游江南,留别同社》:“话剧空支半壁灯,故人相约过延陵,南楼楚雨三更远,春水吴江一夜增。去就黄鱼分野馔,行看紫笋挂山藤,他时遥忆羊求侣,花满晴龛向日蒸。”
④参看《淮安古今人物》第一集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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