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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天地|一个王朝的黔腔绝唱

文史天地|一个王朝的黔腔绝唱一巴蜀冷,孤身寒,白发绝,西风长叹。清光绪十二年(1886)四月二十一日傍晚,丁宝桢有气无力地斜躺在四川总督

巴蜀冷,孤身寒,白发绝,西风长叹。

清光绪十二年(1886)四月二十一日傍晚,丁宝桢有气无力地斜躺在四川总督府后衙里的病榻上,一阵成都盐市口柔弱的夜风悄无声息地刮过来,将这位晚清“中兴名臣”头上的白发轻轻地吹拂起来。

此时的丁宝桢已经奄奄一息,肯定会想起自33岁那年考中进士离乡之后,宦海沉浮了33年,今天即将客死他乡。想到这些,他肯定会老泪纵横,仰天长叹。他还肯定想起自己往日操着一口地道的黔北方言,凄苦酸楚地用黔地剧曲的苦禀调,唱起自己写的诗句。此情此景,虽无击瓮叩缶,却已忧情悲呜了。

昨宵偶得还乡梦,道阻难任驱疲驴……昨非今是总悠悠,不堪回首有松秋……

他肯定想最后再哼几句黔腔苦禀,可张了几次老嘴却没能发出声来,只得万般无奈、忧心如焚地落下了两行浊泪。

这时,他已到了弥留之际。

他是一年前听到清军在朝鲜打败了日军,朝廷居然妥协退让,和日方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天津条约》(又称《朝鲜撤兵条约》)的消息,推断肯定会引发日本发动更大的侵华战争(后来果然发动了中日甲午战争)的时候,急火攻心,一下子病倒的。

据《丁宝桢编年事略》(载《临沂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1期)言:“光绪十一年(1885)八月二十三日,丁宝桢因手足麻木,头目昏晕,奏请赏假四十日。十月初三,丁宝桢因病势加重,奏请开缺回籍就医。”然而,此时的他已经病入膏肓,根本无法回乡了,只得在成都就地医治,结果他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再也起不来了。

就此,丁宝桢的人生便永远地定格在了四川总督后衙这个家徒四壁的幽暗背景里。

蜀道难,凋苍颜,月亦残,愁肠已断。

丁宝桢(1820—1886),字稚璜,贵州平远(今贵州省毕节市织金县)牛场镇人,历任翰林院庶吉士、编修、岳州知府、长沙知府、山东巡抚、四川总督。他是一位洋务运动的积极推行者,早在山东就创办了山东机器局,任四川总督之后又创办了四川机器局。然而,他推行的洋务改良断送了奸商贪官们的财路,因此对他恨之入骨,诬告他的奏章也就不绝于朝。他因被诬告遭多次降级、革职,从“头品顶戴”逐步降到了“实给四品顶戴”,一直到他病倒的时候还身背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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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历史电视连续剧《丁宝桢》宣传海报

这天夜里,他预感自己大限已到,便强撑起病危之体,斜坐在病榻上写下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篇奏折《叩谢天恩遗折》,忧心如焚地吁请皇上一定要有应对外敌入侵之策:“臣前所陈防边一切,尚未及时布置,返之寸心,徒呼负负……”他料定和日本在海上必有一战,因而语重心长地奏请皇上:“大抵外洋和约,万不足恃……海军既已创办,即应实力操练……”所有这些都是他至死都不能放下的“耿耿不能已”之大事,字里行间体现出他至死不渝的忧国忧民之心。

他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写完奏折的最后一句“耿耿不能已者也”,随即就是一阵头晕目眩,他的两眼一黑,一口气就再也没能喘上来,接着就永远地闭上了他忧愤的双眼,眼皮底下慢慢地流淌出他最后的两行老泪,他的右手却紧紧地攥着那支毛笔,似乎是紧紧地攥着一根能够救国救民的稻草。

就这样,丁宝桢无限愁苦地死在了中日甲午战争的前奏里,再也没能回到他的贵州老家。

这时,他的家里早已是一贫如洗,债台高筑,就连买一口薄棺的钱都没有,最后还是他的下属们一起凑钱,才为他举办了一场简陋的葬礼。

我想,在他的葬礼上应该为他请来几位黔剧艺人,为他唱一天丧戏,更要为他演唱一曲苦禀调。

那曲黔腔苦禀肯定久久地盘旋在灵堂四周,凄苦缠绵,如泣如诉,他的灵柩里肯定填满了惆怅。

无独有偶,另一位晚清重臣,和丁宝桢一样,同样是贵州人,同样是洋务派,又同样因甲午战争被活活气死。

他就是“黔北走出封闭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黎庶昌。

黎庶昌(1837—1896)早在赴顺天府乡试,亲历了英法联军进攻北京时,就立下了强国富民之志。然而,这位洋务运动的急先锋一生屡屡受挫。光绪十年(1884),他上奏《敬陈管见折》,主张酌用西法,训练水师,走强国之路,结果未被采纳;光绪十四年(1888),他在出使日本期间向朝廷上奏,结果“因奏陈祀典,措词失当,部议降三级调用”(据王人文《上请为黎庶昌宣付国史馆立传捐建专祠奏折》);在日本挑起甲午战争之后,他又奏请“东渡排难”,结果再次没能如愿,他的政治抱负根本无法变成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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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刘一意笔下的黎庶昌画像

继而,甲午战争的失败强烈地刺激了黎庶昌的神经,“每闻战事失利,都终日不食或是痛哭流涕,终于一病不起”(李文希《记我的高外祖父清末外交家黎庶昌先生》)。“此战已决,我师大挫,则中夜不寐,起坐恸哭,阖署惊问不答,且益悲若是者,兼旬而心疾作矣”(王人文《上请为黎庶昌宣付国史馆立传捐建专祠奏折》)。就这样,黎庶昌被甲午战争的失败气得悲愤不已,也就“引发了神经错乱的大病”(黄万机《黎庶昌评传》)。

后来,黎庶昌的“心疾”愈加严重,不得不辞官养病,也就重走了一遍他的贵州老乡丁宝桢报国无门、愤懑而死的老路。

胡未灭,鬓先秋,西风冷,老泪空流。

光绪二十三年(1897)冬,在贵州遵义东乡禹门的家中,黎庶昌的生命在忧心如焚的情绪中走到了尽头。和丁宝桢一样,黎庶昌同样用黔腔演绎出他生命的最后绝唱。

这是黎庶昌短暂人生的最后一个冬天。

这天清晨,黔北大地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似乎是在向黎庶昌兆示大清王朝严酷的未来。

黎庶昌的一妻二妾早已离世,在他回乡之后也就孑然独处,令他倍感孤独寂寞。前日,他的右眼突然失明,他的情绪也就格外地烦躁起来,病情随之进一步加重,最后大小便失禁,他的“心疾”也就到了病入膏肓的最后时刻。

在他的眼前,这个世界只剩下黑白两种色调,并且变得越来越模糊了。他神情恍惚地大吼了一声,顺手操起一根枯枝,疯疯癫癫地冲到了后院的花坛上,然后手舞足蹈地耍起了那根枯枝,嘴里不停地发出一声声模仿撕打的声音,接着大哭大笑起来,最后扯开了沙哑的喉咙,用黔地方言哭唱起来。

黎汝谦《祭莼斋叔父文》言:“杌陧诪张,遂遭心疾。自兹以往,如迷如痴;提刀大叫,有似儿嬉。”该文真实地记载了黎庶昌临终之前神经错乱、迷狂放肆的病情,形象地记录了黎庶昌用黔北方言“提刀大叫”的情形。我推想,也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黎庶昌声嘶力竭地唱起了黔剧。

他肯定是疯疯癫癫地唱起了黔剧“凄凉调”《千忠戮》:“长江长,长城壮,却看到山河有恙……”然而,还没等到唱完,他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两只眼睛临死都没有合上,依然死死地盯着屋外的天空,那漫天的大雪肯定就是他撕碎的绝望。

就这样,在光绪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这一天,曾任驻日本国钦差大臣(二品顶戴)、川东道员兼重庆海关监督等职的黎庶昌,被甲午战争的战败给活活地气死了。

“长江长,长城壮,却看到山河有恙……”

当然,黎庶昌留给清王朝的人生绝唱,肯定不只是这两句黔腔唱词,还有他“酌用西法,训练水师,走强国之路”的《敬陈管见折》。

曲长恨,水长流,泪已绝,孤魂未休。

天感人心心乃归,君民末世自乖离。

岂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喻诗。

宣统元年(1909)八月二十一日的这天深夜,72岁的张之洞在他的北京白米斜街寓所里,气喘吁吁地写完这首《绝命诗》,接着一个踉跄跌倒在病榻上,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翻起了白眼。

这时,清帝国昏暗上空的残月正在默默地西坠,陷入沉思的夜风在偌大的院子里留下许多忧伤的痕迹,几只报丧的野猫正在屋顶反反复复地发出瘆人的惨叫,无数残叶汇聚在一起向着王朝的末日飞舞飘零。

良久,咳嗽稍加好转,他就操着一口地道的黔腔,泪流满面地吟诵起这首《绝命诗》,最后还用黔剧“碗碗腔”吟唱起全诗,声音嘶哑颤抖,音调委婉凄切。

在这弥留之际,张之洞预感到清朝已经到了“君民末世”,因此,他那张布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老脸也就愁容满面,泪如雨下了。

诗未尽,先成泪,字字悲,一吟似醉。

张之洞(1837—1909)和丁宝桢、黎庶昌一样,同是贵州人,同是洋务派。他是从贵州兴义府(今黔西南州)走出去的晚清名臣,曾任内阁学士、山西巡抚、两广总督、湖广总督、两江总督、军机大臣等职,是晚清洋务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其人生目标就是富国强兵,坚决不向列强屈服。对此,《清史稿·张之洞列传》这样记载道:“之洞耻言和,则阴自图强,设广东水陆师学堂,创枪炮厂,开矿务局。疏请大治水师,岁提专款购兵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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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和他的儿子

然而,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变法图治”的结果会和他的愿望截然相反。

在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之后,张之洞积极主张抗日,坚决反对妥协,一是奏请派骑兵“驰赴天津,听候调遣”,二是提出“购兵船、借洋款、结强援”主张,三是提出“购快船、购军火、借洋款、结强援、明赏罚”五事,四是致电李鸿章“无论或战或和,总非有船不行”,五是致电朝廷派兵急救旅顺,六是极力反对割让台湾。然而,以上所有的奏请、电告全都石沉大海,无一兑现。

最后,甲午战争以惨败告终,给张之洞的精神以十分沉重的打击,他的身体也因之每况愈下。接着,光绪皇帝、慈禧太后又相继去世,三岁的溥仪继位,漙仪的生父载沣掌握了朝廷的最高权力,也就给张之洞的政治生涯画上了句号。至此,张之洞彻底病倒了,不得不于宣统元年(1909)八月“奏请开去各项差缺”回家养病,而摄政王载沣来到府上“探望”,更是给张之洞以致命的一击,张之洞也就重走了一遍他的贵州老乡丁宝桢、黎庶昌报国无门、愤懑而死的老路。

对此,许同莘的《张文襄公年谱》记载了这一经过,详细地叙述了张之洞在临终之前还念念不忘天下安危,为了防止内乱,对载沣提出了“善抚民众”的建议。可是,载沣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怕,有兵在。”一句话就将张之洞给怼了回去。张之洞被气得浑身发抖,他胸中原本对帝国期望的圆满,立时被载沣敲打成了一弯残月。

此时此刻,张之洞看清了清王朝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这才万般无奈地写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首诗:“天感人心心乃归,君民末世自乖离……”

我推想,张之洞临终之前在他的脑海里,肯定会一遍又一遍地吟唱起了他的这首《绝命诗》吧?

诗如血,曲已残,无由泣,黔腔凄切。

就这样,在清国一片迷蒙昏暗的月色下,张之洞被气得吐血而死。

两年过后,清王朝宣告灭亡,张之洞将他的黔腔绝唱,和丁宝桢、黎庶昌的黔腔绝唱一起,挂在了时代的灵堂上,挂成了那个末世王朝的悲怆挽幛。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3年第12期」

「吴光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

版式:刘 丹 李 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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