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荷马大概是第一个把人生比作树叶的人。在《伊利亚特》第六卷中，他借与狄俄墨得斯交战的格劳科斯之口说：

凡人的生活，就像树叶的聚落。

凉风吹散垂挂枝头的旧叶，但一日

春风拂起，枝干便会抽发茸密的新绿。

人同此理，新的一代崛起，老的一代死去。

荷马把凡人的生命比作树叶般短暂，秋风一起，便枯萎落地；但也正因为人生短暂，才须倍加珍惜，在短暂的生命中做出英雄壮举，赢得不朽荣誉。而天神由于是不死的，也就谈不上生命的价值，他们的活动随心所欲，他们的日子无聊而漫长，以至于不厌其烦地拿凡人寻开心。

死亡与生俱来，是谁也逃不脱的宿命，这是对个体生命而言；对人类来说，随着“老的一代死去”，是“新的一代崛起”，世代繁衍，生生不息。死亡——在个人命运终结的地方，人类命运得以延续；它对个体生命来说也许不无残酷，但对人类繁衍生息来说却又必不可少。

（二）

荷马之后，不乏有人把人生比作树叶。如古希腊早期哀歌体诗人米姆奈尔摩斯的哀歌——

我们都是绿叶，在遍地鲜花的春日萌发，

太阳照耀着，转瞬间成长壮大，

在百花盛开的短促青年时代自在玩耍，

哪管它诸神降下来的是祸是福。（罗念生 译）

但青春短促——“最多只像太阳照在地上那样长”；晚景凄凉——贫病交加，“死了倒比活下去好”；世路多艰——“世上哪有谁／宙斯不会加给他许多的灾难”？而这一切又缘于——

那两位阴森的命运女神始终站在旁边，

一位手中拿着“老年”这苦果，

另一位掌握着“死亡”。

古希腊的命运女神，希腊神话成型后应该有三位，但荷马史诗只提到一位，而米姆奈尔摩斯的哀歌则提到两位：一位掌管老年，一位掌管死亡。

米姆奈尔摩斯所谓“我们都是绿叶”，其实是说我们在青春时期都是绿叶，因为司“老年”的命运女神会把我们由绿叶变成黄叶，而司“死亡”的命运女神则会让我们从树枝上飘落。

“太阳照在地上那样长”，大约极言青春短暂，刚交花季就要过去。同样把人生比作树叶，此树叶已不同于彼树叶：在米姆奈尔摩斯的哀歌里，少了荷马史诗那种昂扬进取的旋律，多了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奈和悲叹；少了对人生价值的不舍追求，多了对人生短暂的相对主义渲染。

（三）

古罗马五贤王之一、斯多各葛派哲学家马尔库斯·奥勒留在其《沉思录》中写道：“风把一切树叶吹散到地上，人类的种族也是如此。”这显然是前述所引荷马史诗的另一种译文，这位哲学家借用荷马关于人生和树叶的比喻，想表达什么呢？他接着说：

“树叶也就是你的子孙；而且树叶也就是那些人，他们高声叫喊着，一似他们是值得信任的一样，他们予人以褒赞、或者相反地他们咒骂或背地里贬责和嘲笑；并且同样地，树叶也就是那些人，她们接受而传递一个人的名誉到后代去。因为所有这些正如那诗人所说‘是产生于春季’；后来风又把它们刮落了；后来树叶又生出别的叶子取而代之。一切事物的生存全都是很短促的，可是你还躲避和追求一切事物，好像它们是永恒的似的。一会儿，你就要闭上眼睛了；而那个执绋到你墓上的人，不久另外一个人也要悲悼他了。”

这段文字颇为费解，但马尔库斯用树叶比喻人类的子孙，这一点还是比较清楚的；他之所以如此，意在说明“一切事物的生存全都是很短促的”，进而否定人所追求的一切事物具有稳定的、长久的价值。古罗马人大概也像古希腊人乃至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人那样，比较注重中国古人所谓“身后名”，却又怀疑这是靠不住的：倘若把“传递一个人的名誉到后代去”的希望寄托在人类的子孙身上，由于他们生存的时间也很短促，像树叶似的荣而复枯，世代更迭如过眼云烟，又岂能担负起你对他们的期望！何况，还不知道他们将如何“予人以褒赞、或者相反地他们咒骂或背地里贬责和嘲笑”——虽然卑之无甚高论，倒也颇合历史真实。

（四）

“日子比树叶还稠”——这话不是从书上读到的，而是笔者幼年常听奶奶说的。即便年幼时缺乏理解力，对奶奶的话也懂得几分：这话意在勉励自己并告诫子孙节俭度日。既然日子比树叶还稠，就要多为今后的日子着想，仔仔细细地过每一天，不能过了初一不顾十五。

这话虽然出自奶奶之口，却未必是奶奶的创造，而很可能十分古老。也许我们的祖先还不善于运用数字来表示人生岁月的时候，就用难以数计的树叶来比喻日子的繁多了。这虽然不过是一种猜测，但这话所表达的思想，以及所体现的思维方式，的确可以追溯到人类进入农业社会之初。因为只有当人们为了秋天的收获而在春天耕耘的时候，才会意识到未来的长远，并为以后的日子能够长长远远地过下去，而在当下“析薪而爨，计米而食”。

对于受苦的日子，老辈人有着深刻的教训。也许确有些日子，由于对未来估计不足，结果青黄不接，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他们因而饱受饥饿的折磨。由此可见，“日子比树叶还稠”这话产生于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是艰难生活的反映。大约生活越是艰难，越需要精打细算，越会意识到日子有多么稠密。事实正是如此，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物质匮乏时期，对这一点有切身感受，那时即便精打细算，粮食也不够吃，所以有“糠菜半年粮”之说。正由于此，奶奶的话才会深入我的意识，换了如今城里的孩子，无须担心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当然就不在乎日子稠不稠。

不知一棵树上有多少树叶，却可知人生百年，就是三万六千多个日日夜夜，如果把每个日子当作一片树叶，那么生有三万六千多片树叶的，想必会是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三万六千当然算不上天文数字，但因为不是掰着指头数，而是一天二十四小时过下来，那么人一生拥有的岁月就十分可观。时间是人生最可宝贵的财富，拥有比树叶还稠的日子，人在时间上自我感觉是个富翁，有了这笔财富就可以进行更多的劳动创造，让人生更加丰富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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