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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丨硬是有点冷!你被王熙凤的冷笑话冷到了吗?

文史丨硬是有点冷!你被王熙凤的冷笑话冷到了吗?虽非丑角,但总会带来笑料,《红楼梦》中的王熙凤便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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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特别注重娱乐性,所以戏曲中总会有一个丑角专门逗乐,小说也多继承了这一特点,如《西游记》中的猪八戒、《金瓶梅》中的应伯爵就比较典型;有时也会稍加变形,虽非丑角,但总会带来笑料,《红楼梦》中的王熙凤便是一例。

当然,凤姐并非丑角,只因她伶牙俐齿,口角生风,所以凡有她出现的情节,都会伴随着笑声。即如那段著名的出场,“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便以笑声开场,接下来“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脂砚斋在此批云“阿凤一至,贾母方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可见“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可以说,在《红楼梦》的叙事世界中,有凤姐在,场面总会比较欢快;在《红楼梦》的叙事艺术上看, 这类情节也更有吸引力与感染力。

不过,凤姐虽在承应贾母时随时活跃气氛,却从来没有认真讲过一个笑话。直到第五十四回,才隆而重之地要讲笑话了。看一下原文:

凤姐儿因见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叫他们击鼓,咱们传梅,行一个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正对时对景。”……贾母笑道:“若到谁手里住了,吃一杯,也要说个什么才好。”凤姐儿笑道:“依我说,谁像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不会的,岂不没意思。依我说也要雅俗共赏,不如谁输了谁说个笑话罢。”

作者铺垫得很到位,“众人听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话,最是他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谈。今儿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欢喜。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出去,找姐唤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便挤了一屋子。”别说贾府诸人“无不欢喜”,就是读者也充满期待。

从“二奶奶又说笑话了”中的“又”字亦可见凤姐此前的表现,不过,前面那么多笑话,作者都没有隆重地做众人期待的铺垫,这一次却大张旗鼓。先是让一堆人挤在屋子里等着王熙凤,然后开始传梅,但作者偏不让贾府诸人及读者的期待立刻得到满足,第一次传梅的结果落到了贾母手上。击鼓传花说起来是偶然,但在贾府行令,大家也都知道,肯定有人递暗号,以便让老祖宗来占先。细察原文,便知端的:

那女先儿们皆是惯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惊马之乱驰,或如疾电之光而忽暗。其鼓声慢,传梅亦慢;鼓声疾,传梅亦疾。恰恰至贾母手中,鼓声忽住。大家呵呵一笑,贾蓉忙上来斟了一杯。众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们才托赖些喜。”

这已说得极清楚了,一方面说“女先儿们皆是惯的”,即敲鼓也都知道规矩;又在梅至贾母手中后“大家呵呵一笑”,则大家都是“同谋”。于是,在凤姐这个笑话大王开讲前,贾母要“先喜”,看上去自亦合理,却是为凤姐的笑话做铺垫。所以贾母还谦虚说:“这酒也罢了,只是这笑话倒有些个难说。”众人都说:“老太太的比凤姐儿的还好还多,赏一个我们也笑一笑儿。”众人所说,从正面来理解自无问题,但说“比凤姐儿的还好还多”,其实却透露出大家的真实期待。

贾母中规中矩地说了一个笑话,最后结果也不出所料,“大家都笑起来”,但这个笑话其实并非一个独立的笑话,也就是说,它不只是在结构上是凤姐笑话的铺垫,甚至在内容上也是凤姐开讲的前奏。因为贾母说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最后一个特别嘴乖,孙悟空才说出底细。这个笑话一讲完,凤姐就知道她首当其冲,所以赶快跳出来说:“幸好我笨嘴拙腮的,不然也吃了猴儿尿!”她说这话明显是所有人都不同意的,但她自己一定要用这种方式解嘲。她说完之后,“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说:‘咱们这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为什么要向李纨说?有三个原因:一是若向凤姐说,就太明显;二是李纨与凤姐一样是妯娌,正如贾母故事中的关系一样,但李纨恰是笑话中另外九个媳妇那样“笨嘴拙腮的”,向她说不会招致针对李纨的误解;三是李纨与凤姐在场面上比较和谐,暗地里也有较量争斗,所以向李纨说也有站在李纨一方的意思。当然,这个说法也会让凤姐有点尴尬,所以薛姨妈想把它往开拉一拉,但这又加重了痕迹,薛姨妈说:“笑话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这句话其实有两个潜在的意思,一个是,贾母这个笑话其实不怎么好笑,原因在于比较促狭,所以才会说“不在好歹”,还有一个就是大家都知道在说谁,所以这个笑话已经不简单是一个笑话,而是有指向、有目的的影射,这样一来,笑话本身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对号入座后产生的“笑”果。这样,经过贾母的铺垫,后边凤姐的笑话也要从这个逻辑来理解。

接下来继续传鼓,“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便俏俏的和女先儿说明,以咳嗽为记”,刚才还比较含蓄,说“女先儿们皆是惯的”,这里小丫头们已经等不及了,用“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似乎亦隐约可见对贾母笑话没能达到预期的不足之心。众人的反应也证实了这一点:“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别太逗的人笑的肠子疼。”这时“凤姐儿想了一想”,此前凤姐说笑话时,从来都是随口而出,这里却要想一想,似乎也给了听众们更大的期待。结果她说:“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这一段自己的铺垫相当于相声中的“报菜名”,主要在口齿伶俐,所以“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大家对这个铺垫很满意,气氛烘托也已到位,就等凤姐抖出最后的包袱了。不过,鉴于刚才贾母笑话“对景就发笑”的路数,再听凤姐这个更加“对景”的铺垫,座中便有所警惕,大家说:“听数贫嘴,又不知编派那一个呢?”于是尤氏立刻说“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这里尤氏似乎有些过分,但其中却有原因。王熙凤与尤氏的关系是典型的“塑料姐妹花”,表面上和和气气,其实不然。王熙凤与秦可卿关系极好, 秦可卿的葬礼也由她来协理,按道理这应该由尤氏操办,尤氏之所以未主办, 小说给出的理由是“尤氏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这个“旧疾”来得奇怪,前无影,后亦无踪。若对《红楼梦》的叙事技法稍有了解,就会知道这只是障眼法而已。秦可卿之死当与贾珍之“爬灰”有关,虽然“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一回因畸笏叟之命而为作者删去,但有关秦氏死因的隐秘线索仍在,更重要的是,因此事而导致的基本故事架构也不会轻易消失。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尤氏自然不可能去主持秦可卿丧事,这实际上也是向贾珍表态,让贾珍为难。但王熙凤竟然出来协理,可想而知尤氏对凤姐的积怨——这也是有证据的,在抄检大观园时,尤氏终于找到机会,给王熙凤重重一击,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就此情节来说,尤氏的反应是有背后逻辑的。

这时“凤姐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费力说,你们混,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此前她说笑话之前是“想了一想”,这里又“想了一想”,这四个字一模一样,为什么这样写?如果后面所抖的包袱真是她原本设想好的,自然不必“想了一想”,因此,她原本一定不是想说这个,这里的“想了一想”是对原本的计划做了调整。那她为什么改变呢?根据逻辑来推理,大家就会明白,她此前“想了一想”,一定是顺着贾母那个“对景就发笑” 的笑话,继续这样的设定,而这个笑话自然不能针对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甚至李纨,若针对姑娘小姐们又有些不太尊重,针对丫鬟们则更是“自轻自贱”, 最恰当的对象莫如尤氏,而尤氏也立刻意识到了,所以立刻警示。而在尤氏警示后,凤姐“想了一想”,就是在揣摩要不要把这个原定的对景笑话说完,最后她还是决定放弃。凤姐以前是不怎么在乎尤氏的,但到了五十四回这里,形势已然不同,王熙凤已逐渐感到力不从心,她便不再随意讥刺别人了。最后, 她宁可牺牲笑话的成色,也生硬地把原本想好的故事咽回去,“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小说写“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别无他话,都怔怔的还等下话,只觉冰冷无味”,这个冰冷的结尾自非读者所愿,更何况贾府中人,“史湘云看了她半日”,湘云心直口快,这个“看”字已明确地表达出其他人的情绪了;事实上,凤姐或许才是那个最失望的人,以至于她自己也很想补救,便自觉自愿地再“饶”一个聋子放炮的笑话,在最后的包袱被抖出来时,大家并没有像以前那么热闹,只写大家“听说,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对比一下前文多次描写凤姐讲笑话,如斗牌输钱时的插科打诨、把刘姥姥当蔑片说“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等,每个人的表现都特别丰富,这里却如此泛泛,就可知这个补充的笑话也并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从下文也可看出这一点来,“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完的,问他‘先一个怎么样?也该说完’”,这表明大家仍然没有达到期待值,这里的哈哈一笑只是礼貌而已,所以才会希望再把前边那个临时做了删改的笑话补全,以对后补的笑话的不成功再做一个弥补。

那么,问题来了,八面玲珑的凤姐为何在这关键时刻,连说了两个笑话, 却都并不成功,是凤姐“江郎才尽”了吗?自然不是,事实上,这是作者有意为之的。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红楼梦》时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五十多回是《红楼梦》写贾府生活的顶峰,从这两个笑话开始,贾府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就真正开始了,可以说,这两个笑话就是这个转折的隐喻。《红楼梦》最热闹的情节在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还有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尤其是第四十九回,宝玉想乘雪举行诗会,大家都说雪还落不住,还不大,等明天,结果第二天他醒来一看窗外大明,就非常后悔,出去才发现外面的亮并不是天晴,而是大雪的反光——连上天都凑贾府的趣,让贾府诸人心想事成。但从王熙凤说的这两个笑话开始,贾府明显走下坡路了,如第五十五回的回目便是“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一看便味道不对,再接下来是探春兴利除弊,紫鹃试忙玉、杏子阴、柳叶渚、茉莉粉、宝玉瞒赃等,一直到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再不复从前之盛况了。

这一逻辑并非笔者臆解,清代评点家张新之即评云:

吾故云此书至此已是圆满功德,五十五回以下不过“忙着收东西”而已。倘必定要问到底怎么样,自然要作续部,要看续部,徒被凤姐拍案大叫“好啰嗦”而不觉耳。

评析很到位。再细思作者的行文,亦可感受到作者的安排,第一个笑话是这样结尾的:“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第二个笑话说:“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捍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这两个笑话都是以“散了”收束,不仅如此,作者还怕读者不能解“其中味”,又写道:“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把前边三个“散了”再次拈出,以歇后的方式来强调,可知这几处用此词绝非无意。那么,这个词究竟何意呢?还是以《红楼梦》证《红楼梦》吧:第二十二回,贾政猜灯谜时“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而本回也正是元宵节,凤姐连说两个笑话都是说过元宵的,或许,这个“冰冷无味”的元宵节便是第一回癞头和尚对甄士隐所说“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的“佳节”,此后的贾府便如爆竹一样,走向“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的黯然终局。

文/李小龙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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