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梗桥书法展》随笔
文/郇起鸿
陈梗桥(1940-),山东博物馆研究馆员,从事书画鉴定与研究工作。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全国中青年书展评审委员,山东省书法家协会顾问,山东省文史馆馆员,山东省艺术品鉴定委员会委员。
◎《陈梗桥书法展》
2020年元旦,山东博物馆“陈梗桥书法展”开幕,展出陈先生自1973年至今的篆隶正行草书130余幅,纯正的二王路数、自然的书写手法、传统的装裱方式,使展厅内外充盈着清淡典雅之气。
这是陈先生的第一次书法个展,他说:“通过展览对自己学书的过程,向大家作一告白”。通过书展,用作品来展示书家的成长历程,这是近现代书学理论的一种表达方式。
书法展开幕的同时,《山东博物馆学术文库陈梗桥》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发行,这在以往展览中并不多见。《书画论集》收录了陈先生自1983年至今的书画专论43篇,近45万字,洋洋大观。
书法,“玄妙之伎也,若非通人志士,学无及之。”明人吴宽说:“书家例能文辞,不能,则望而知其笔画之俗,特一书工而已。”近人有“临池再勤,不问理论不足以成器”之说。
◎陈梗桥先生的老师金棻先生、沈尹默先生
说陈先生的书法,金棻先生、沈尹默先生是一个无法绕过的话题。
金棻先生(1896~1975),他的书法以北魏《张玄墓志》为根基,然后纵横百家,写出了自家面貌。趵突泉旁泺源堂的点睛之作——抱柱联“云雾润蒸华不住,波涛声震大明湖”,就是出自他老人家的手笔。陈先生随金先生踏进书法殿堂,起点是很高的。
金棻先生同期的济南书家,还有张培志、关友声等先生。他们的书法,在全国均属一流。陈先生与老先生和书界后起之秀过往甚多,讲济南乃至山东近当代书法史,他是最有发言权的书家之一。
沈尹默先生(1883~1971),是一位令后人所钦敬、所爱戴的一代宗师。柳亚子、陈独秀、陈叔通、苏曼殊、沈钧儒、鲁迅等一代隽杰,都在沈先生的朋友圈里。关于沈先生的书法,谢稚柳先生说:“数百年来,书家林立,盖无人出其右者”。陈先生能够成为沈先生的弟子,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做弟子是要有点资格的,尤其是做沈先生的弟子。
陈先生与沈尹默先生结识是有机缘的。1957年,陈先生的文章入选上海《文汇报》征文,他将自己参加“济南首届书法篆刻展”的作品,托《文汇报》编辑部转呈沈先生。
从事书法与其他艺术一样,是需要天分的。古人云,学书有五要:天分,多见,多写,品高,学富。五要,天分列第一位。书法,曾有“三分人力七分天”的说法。书法的天分,又称笔资,它不像体育、音乐等项目那么明显,往往被常人所忽视。
陈先生的笔资和文章,得到沈先生称许,他得以追随这一负有盛名的大家。
“陈梗桥书法展”让我联想到往事,1962年沈先生80大寿,上海市文化局举办了“沈尹默书法展”,展出沈先生自22岁到80岁的作品120件。这次书法展与当年“沈尹默书法展”何其相似乃尔,可告慰沈先生的在天之灵。
陈先生无愧于“沈先生高足”的称谓,他全面地传承光大了沈先生的学说,在书法创作、书法理论、书法教育和普及领域,都作出了令人瞩目的贡献。
陈先生治印,师从陈左黄、钱君匋先生。《书法》1985年第6期“陈梗桥”一文说:“1954年其从师陈左黄先生,1960年起,又从师钱君匋先生。作品少而精,既涵书韵,又呈刀趣,曾得钱君匋先生的高度评价。可惜因患腕疾,近年来已很少治印了。”陈左黄先生(1918~2015),是济南最负盛名的篆刻家。钱君匋先生(1907~1998),曾任西泠印社副社长。
◎陈梗桥先生的天分、爱好、职业高度吻合
一个人的天分是自然赋予的,爱好是后天养育的,职业是社会分工形成的。实现三者的统一,实属不易,尤其在计划经济时期,职业是社会分配的结果。
在山东博物馆从事书画鉴定与研究,与传世经典直接对话,这是陈先生的工作。学书法是向法书真迹讨生活,还是得之于复制品,高下立判。清季以来的书法出新,大都发生在新资料发现之后。另外,还有“书画同源”之说。
陈先生的职业是爱好,爱好又是职业,职业和爱好又有天分作支撑,更有陈左黄、金棻、沈尹默、钱君匋等贵人相助,这是一种什么状态?天人相接,入了化境。此乃陈先生人生的幸事,也是书画鉴定领域和书界的幸事。
陈先生如此成就,当然不仅仅是幸致,还有他那“不教一日闲过”的孜孜不倦,得来是大不易的。
◎识高是陈梗桥先生书论的特点
博学、识高,是读书人的追求。识高离不开博学,但博学并不一定识高。古人得书难,博览自然也就困难了,所以博学是一种稀有素质。今人得书太易,相对而言,博学就显得不那么珍贵了,而识高才是更稀缺,更可贵的。
识高是陈先生书论的特点,用流行的话来说,是有“技术含量”。
如,他的《书法源流概谈》,与以往同类书籍不同,没有泛泛而谈书法的起源与变迁,而是以书体为线索,以考古资料和墨迹为主,揭示了书法的艺术规律,条分缕析,金针度人。一册在手,可避免或减少书法创作的盲目性。
又如,面对世界范围的文化交流日趋深入,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书法何去何从?接轨,否定,改良,众说纷纭。他用《肯定东方》作答。《肯定东方》一文入选“1994年书法评论年会暨《书法》杂志百期书学研讨会”,居入选的33篇论文之首。《肯定东方》的“点化”作用,不可小觑,至今仍不过时。
又如,书法“是写,而不是制作。古人简牍、手稿、书札墨迹,就是在日常应用中产生的,既为用,就要提高效率,这便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加工制作。”今天“书家的创作空前强化,这儿的‘创作’便与古人的‘写’大不一样”。“写”与“创作”的分辨,道出了书法的真谛。
又如,二王法帖和宋人书札,都是小品。“如何把小品变成大字?学明代人。”“多参考一下明代人的原作。”是心得之言。
又如,郭沫若先生写的“‘中国银行’大效果很好,很有才气,但细看线条质量不行,飘,没有入木三分的感觉。”实话实说,不自欺、不欺人。
陈先生书论“技术含量”的特点是辞少意丰,深入浅出。其《书法源流概谈》82000字、《笔谈》不足500字。著述的“技术含量”,历来是不以篇幅长短论来衡量的,国学经典《论语》16000字,《道德经》仅5000余字。他通过“我手写我口”将书法这一“玄妙之伎”,讲的明白透彻,着实难得可贵。
陈先生书论的“技术含量”,源于他的治学严谨,源于他对书学理论与考古资料的融会贯通,源于他的书法实践。
◎陈梗桥先生对传统文化心怀敬畏
2019年冬,济南电视台《文化泉城》邀我参与“陈梗桥的艺术人生”节目。事前,我向陈先生讨教,他说:“别说广告词”。“广告词”,我并不陌生。陈先生专著的书名和序言,以及这次书展的展标,都是他自己写的。他说:“不愿意麻烦别人,也不喜欢别人在‘序言’中的‘广告词’。”
“广告词”,又让我忆起往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济南四大泉群之一的五龙潭辟建公园,主管单位请陈先生为公园题字,陈先生建议采取集字的方式。现在,陈先生所集北宋书家米芾的“五龙潭”三字,已成为公园的景观之一。不仅“五龙潭”,济南三大名胜之一的“千佛山”三字也是陈先生所集,集自北宋黄庭坚的法书。
其实,题写“五龙潭”“千佛山”,以陈先生的资格和水平,欣然命笔,无可厚非。我曾向他提及此事,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给我讲了一段故事,山东剧院是1955年元旦投入运营的,建设期间,拟请时任山东文化局局长的王统照先生题写“山东剧院”,被王先生拒绝了。“山东剧院”为鲁迅书法所集。王先生不仅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他的书法品位也很高,行楷用笔沉稳清劲。
集字,虽是再创作,但与题字相比,还是有区别的。然而“五龙潭”“千佛山”集字,包括“山东剧院”,与一般的集字不同,因为它背后有故事。
这就是陈先生,一个不逐名,甘于寂寞,对传统文化怀有敬畏之心的读书人。李祖年《翰墨丛话》云:“笔墨之道,以之陶写性情,著得一点尘俗,便不佳矣。”王国维先生说:“有境界则自成高格”。
◎清淡典雅是陈梗桥先生书法的特征
书法欣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陈先生的书法,我仅能说点学习心得。还好,书法是靠作品说话的,书界还有那么多通识之士,《书法》1985年第6期、《中国书法》1991年第2期对陈先生书法都有专题介绍。
陈先生的书法,有没有金棻、沈尹默先生的印记呢?答案是肯定的。但这个印记不是表面的,而是“骨子”里的。他没有模仿两位先生作品中“标签”的东西,而是师其所师,学习老师的学习方法。如,他的真书用功于北魏《张玄墓志》《张猛龙碑》和初唐褚遂良法书等,而这些正是金先生、沈先生真书之所出。他的真书与金先生、沈先生的面貌、风格不同,但从他的真书中,可以看到金先生以行书笔法写《张玄墓志》、沈先生用魏晋手法写褚书的印记。又如,他的行草书和沈先生一样都是师法二王,却风格各异,但从他的行草书中,却能够看到他走的是沈先生“借助唐宋墨迹上溯二王”的路子,没有明清学二王书者的习气。再如,他的以真行草为主、兼擅篆隶的书路,以及没有碑帖的门户之见等等,与沈先生都是一致的,据记载,在1932年和1947年,沈先生举办的第一、二次个展,展品真草隶篆,是无所不备的。当然,由于沈先生与陈先生经历的时代不同,沈先生没有见到后来发现的银雀山汉简等真迹资料。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俗话不俗,“修行”的如何,取决于“师傅”是否善教,学生是否善学。金先生和沈先生是善教之师,陈先生是善学之人。
清淡典雅,是陈先生书法的特征。它来自陈先生取法二王,博观约取,渐修得道。它是陈先生综合素养在书法作品中的自然流露。这种自然流露,是他于放松状态下、心手合一的自然书写。清淡典雅是他书法的主旋律,在具体作品中,不同书体、不同内容,以及作品不同用途,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虽面貌不同,但清淡典雅则是一以贯之的。
如,济南北水门旁太湖石上镌刻的《齐州北水门记》,是2010年由陈先生书丹上石。这是陈先生真书的代表作之一,它以褚遂良孟法师碑为基调,兼有魏碑的成分。“化蜕北碑,神到永和”,为陈祖范先生赞前人语,用到这里是否是非常贴切呢?!《齐州北水门记》碑刻,原为北宋曾巩撰书,后不知去向。陈先生所书《齐州北水门记》石刻,书法与内容相表里,为济南现代碑刻中的佳构。
又如,趵突泉公园李清照纪念堂,陈先生的行书季羡林先生联句“清音万代名泉漱玉,独步千秋居士易安”。此作品极得二王笔意,具有风流蕴藉的格调和气息。联句书写虽字字断开,却气脉畅通;笔实墨沉,又不失“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的意境;与李清照婉约派词宗的身份,与纪念堂的环境,非常和谐。但制成后的抱柱联与原作相比,少了很多的韵致,这是非常遗憾的。
又如,陈先生为大明湖历下亭所书龚蔼仁联句:“李北海亦豪哉,杯酒相邀,顿教历下此亭,千年入诗人歌咏;杜少陵已往矣,湖山如昨,试问济南过客,谁能继名士风流。”联佳书妙,令观者目注神驰。此联以行书为主,间渗以草书,有很强的节奏感。联句中的草书“邀”字和“湖山如昨,试问济南过客”的“放开”,以及“名士风流”的“擒住”,是随联句的顿挫、抑扬,在笔下的自然流露。据我所知,陈先生在书写前,是不设计预案的。另外,在“龚蔼仁撰”后,陈先生补注“龚易图,字蔼仁,清同治济南知府。此联据传抄,或有不确。”其治学严谨,于此又见一斑。
又如,《山东博物馆学术文库陈梗桥》收录了他的三幅书法作品,草书《赵子昂诗》:“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此草书左规右矩,此起彼伏,姿态横生,深得二王“逍遥之趣”。“写竹”二字、“通若也”三字连属,其他虽独字成草,但每字起笔均从上字映带而来,断而不断;单字点画扎实,引带轻灵。自书七绝两首,书体均为便于抒情述怀的行书。其《自叹》云:“老来倍感知书少,愧作文人弄笔刀。静夜临窗徒自叹,寒星点点月初高。”诗中有境,有情,有一位本色的读书人。《书画论集》没有“序言”“后记”,《赵子昂诗》载书首页,《自叹》载书尾页,可作“序言”“后记”读。书间所载《论书》则是他的书学主张,诗云:“争从汉魏觅高奇,风雨刀痕岁月移。佛洞残经银雀简,无名墨迹是良师。”此自书诗,初刊《书法》1985年第6期,后来,他对诗句又作了修改。将两件作品比照,可知“他写行草书往往随兴而至,兴至笔随,并不囿于单一模式”(王邵军语),这正是二王书法的关键之处。《自叹》《论书》,诗书俱得古人用心之路,自然平易。清人龚炜说:“诗到极处反觉平易。”近人刘咸炘说:“书之多变与诗文同,故其派别风势,亦可以论诗文者论之。”需要说明的是,陈先生的诗词不输书法,但不轻作,据云已有数十首,皆有感而发。
陈先生的篆隶,有传承,有功力,而且功力很深。他的篆隶涉猎很广,对甲骨文、金文、秦汉篆书、汉碑和简牍等,莫不窥其堂奥、得其关键。对于书法,他力主以专带博,以博辅专。或许,他将篆隶作为“给自己增加营养”的功课了,其实他的篆隶也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金文,他从山东博物馆藏青铜器、清季以来的金文法书入手,借鉴“古文字学派”吴大澂、丁佛言“追险绝于平正之后,寓神明于规矩之中”的书路,直追三代吉金文字,掺以甲骨、简牍的韵致,自立新意。他所临“陈侯壶铭文”(陈侯作妫橹媵壶,其万年永宝用),遒劲圆润,自然活脱;与拓片比对,临书不仅得其形,而且传其神。他的金文论语句(吾日三省吾身……传不习乎),用笔常提速收,笔笔皆有余势,点画结构规整,具有空旷寂静之感,既古又新。
隶书,他推重《礼器碑》的幽雅、率真,清人伊秉绶的大气;笔墨趣味则问津于汉简,形成自家面目。如,他的对联“曾三颜四,禹寸陶分”、横披“自强者胜”和小品“天趣”,三幅作品虽字数都不多,读起来却是十分灿烂丰富,沉着痛快,气韵厚重,天趣盎然。
陈先生的篆隶得益于他的真行草书,同时在他的真行草书中又可见篆隶的“营养”成分。关于王羲之的成功,古人有“兼撮众法,备成一家”之说。“凡大家,虽然在某种书体上尤为突出,但于其他书体也功力甚深”,陈先生如是说。
◎陈梗桥先生的书法教育和普及工作
陈先生秉承沈尹默先生的教诲,致力于书法教育和普及工作。1987年,陈先生出任中央电大中国书法课程主讲教师,《书法艺术行书》教材是他撰写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他因利用业余时间到济南市青少年宫传授书法,被授予“山东省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1987年山东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书法自修》,是他专门为老年书法爱好者写的。北京大学研修班、国家文物局培训班、山东“大众讲堂”、济南“海右讲堂”等讲台上,都留下了他的身影。
在济南,在山东,乃至全国,有很多人向陈先生讨教书法,我亦其中之一。我的父亲和我,都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通过参加陈先生担任主讲教师的书法学习班,而成为他的学生。在济南,通过参加书法学习班,父子共同成为陈先生学生的,还有邵曰馨父子。
陈先生的学生中,许多已成为书界中坚,当然也有像我这样愧对先生教诲的学生。虽然大家在书法上取得成绩不一,但在学习书法的过程中,都得到了传统文化的熏陶。这是书法历久不衰的原因之一,也是书法教育和普及工作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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