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来森
闲读《嘉业堂藏书日记抄》,宣统二年七月十二日,记曰:“阅《郎潜纪闻三笔》完毕。观其所记各事,关乎经国者,殊亦不多,而琐琐杂事中亦复繁冗异常,断制既乏谨严,载记亦甚平率,甚无谓也。”
“甚无谓也”,是嘉业堂主刘承幹对《郎潜纪闻三笔》的结论性评价。而得出这样的结论的很关键的一点就是:“关乎经国者,殊亦不多,而琐琐杂事中亦复繁冗异常”。不难看出,其中,“经国者”与“琐琐杂事”,又是两个关键词。
那么,何谓“经国者”?“经国者”,“经国之大事、大策”也,它是与“琐琐杂事”相对存在的;至于“琐琐杂事”,自不待言。
两个概念,对比存在,实际上涉及一个阅读和写作的认识问题:“识大”或“识小”。
有许多人,像刘承幹一样,喜欢“识大”,希望在阅读中,读到“经国之大事、经国之大策”,更希望在写作中,写出“经国之大事、大策”;但另有一些人,却喜欢“识小”,喜欢阅读“琐琐杂事”,也喜欢表现“琐琐杂事”。
上溯历史,中国历史上出现过众多的“文人笔记”,而这些“笔记”的内容,就大多是书写“琐琐杂事”的(比如:风俗、掌故、传说、祀礼、文人轶事等等),上文刘承幹阅读的《郎潜纪闻三笔》,甚至于刘承幹自己的《嘉业堂藏书日记抄》等,均大多如此。事实上,文人笔记的作者,多是一些底层文人,让他们写出“经国之大事”,也难。“识小”,才是他们的写作之本。然而,你能说这些“文人笔记”价值不大吗?其产出,源源不断,其流传,经久不衰,本身就是其价值的最好彰显。
时至现、当代,喜欢、赞赏、践行“识小”者,更是大有其人。
周作人曾写过一组“草木虫鱼”的文章,“草木虫鱼”,对于许多人来说,可谓“小”矣,但知堂老人却说:“大致由草木虫鱼,窥知人类之事。”可见,在知堂老人看来,“草木虫鱼”“小而不小”也。
周氏更写过大量的随笔文章,对于自己的随笔文章,周氏亦坦然其宗旨:“原以识小为职”。在《关于身边琐事》一文中,他写道:“固然有时也不妨大发议论,但其主要的还是在记述个人的见闻,不怕琐屑,只要真实,不人云亦云,他的价值就有了。”
周氏的这句话,实在是道出了“识小”的关键:真实,有切身感受,不人云亦云,如此,文章也就有了它的价值。
邓云乡写过《鲁迅与北京风土》《红楼识小录》两本书,前者,是以之解读鲁迅;后者,则是以之解读《红楼梦》,虽然解读对象不同,但其共同特点,却都是从“小处”着手,力图以小见大。所以,止痷先生就评价道:“我读邓云乡的作品,的确较之那些正经八百的‘鲁学’、‘红学’论著获益多多。盖彼辈一味求‘大’,往往大而无当,结果‘大’‘小’两失之。”
其实,止痷自己,亦是不薄“识小”,甚至于赞赏“识小”的。他整理《周作人自编文集》,曾写下了一系列的札记,后来,将其汇编而成的一本书,就径直命名为《苦雨斋识小》。
当然,“识大”与“识小”,总是相对而然的,各有利弊。“识大”,有大境界,有思想高度,高屋建瓴,能起到指导性作用;但“识大”,若然做不好,就会高头讲章,走向空疏,走向“大而无当”。“识小”,从现象上看,似乎,显得琐碎、狭窄,甚至狭隘;但“识小”中的那个“小”,往往是身边人、身边事,关乎具体的人和事,因此,也就更“真实”,更切近实际,更接地气,容易为人接受,也容易影响别人。作为一篇文章,若然从“识小”切入,文章则会更具备可读性。
要在,“识小”的关键是“见微知著”,能“小中见大”。如此,“识小”以见大,则“识小”,又有何不可?有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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