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粤老字号⑧
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陈晓楠 通讯员 任海虹
图/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甘卓然 陈晓楠
“识就冯了性,唔识就误了命。”在清代广东佛山一带,这句有趣的民谚曾经家喻户晓,它所描述的是风行民间、曾有“佛山药王”之誉的“冯了性风湿跌打药酒”。
岭南地区历来有遇到风湿跌打损伤,以中药材制成药酒外敷内服的传统。到明朝万历年间,一种“万应药酒”在佛山民间闯出了知名度。它由一位优秀的民间制药者冯炳阳凭着多年的行医经验创制,初为自用,并赠与街坊乡民,后因疗效确切,前来购买者渐多,于是有了品牌。
冯炳阳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冯了性的父亲,“冯了性风湿跌打药酒”和佛山中医药老字号的故事由此开始。
历经数百年,冯了性药业发展至今,参与和见证了佛山中医药文化的潮起潮落,它所追求的医德和诚信精神延续至今,并在当代的中医药产业融合、再造中,为佛山中医药这一脉宝贵的岭南文化资源代言。
起自民间
“我们把企业的建立日期定在1659年,即从这家店铺被命名为‘冯了性’时开始算起。”今日国药集团冯了性(佛山)药业有限公司党群工作部主任梁丽玲告诉羊城晚报记者。
粗通医道和药理的冯炳阳本是在家乡新会开设药铺,在明朝万历年间,他将药铺迁到佛山镇正埠渡头。
年老之后,冯炳阳将药铺和“万应药酒”交由儿子冯嘉会打理。冯嘉会天资聪颖,生性好学,早年因喜好佛教,游历了不少名山古刹,遍访名医高僧,还一度削发修行,也涉猎武术。
在冯嘉会削发修行期间,方丈赐名“了性”,还对冯家父子所经营的跌打损伤药酒进行指点。其后,冯了性回到自己的药铺,结合药典和民间土方实践,进一步完善万应药酒的配方。
最重要的是,他一改以往药酒只能外用的方法,让自己所研制的药酒既可以外用又可以内服,而且售价便宜。这样一来,寻常巷陌的老百姓平日里也可以通过饮用药酒而强身健体了。
为感谢佛门高僧赐教,冯了性索性将“万应药酒”改名为“冯了性风湿跌打药酒”,自家的店名也被正式定为“冯了性药铺”,享誉海内外的岭南中医药老字号“冯了性”由此诞生。
如今,冯了性风湿跌打药酒已位列广东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作为冯了性药铺的“镇店之宝”,“万应药酒”酒埕由清代老石湾绿釉窑变精工而成,是一种独有的浸泡药酒的陶瓷器具。
“佛山是陶都,得天独厚,不同时期出产的药酒罐、药酒埕也会烙上不同年代的做工特点,印证药酒的历代兴盛。”梁丽玲说。
今日佛山市图书馆的中医药文化馆里,就陈列着这样一个古老的酒埕,高约半米、宽有四十厘米,釉色青绿古雅,雕花稚拙有力,腹部嵌有泥黄色标牌,庄重地凸现“万应药酒”四字。
参观者细细端详,似还可“闻见”古老的药酒香。这件珍贵的器物是由冯了性祖籍新会荷塘龙田村的村民于2000年捐赠给博物馆的。
名镇所系
冯了性风湿跌打药酒的走俏,离不开佛山的武术文化和工商业背景。
佛山是南派武术文化的发源地,同时当地还有一系列独具岭南文化韵味的行当,如粤剧、醒狮、杂耍等。从事这些行当的民众常年接触拳脚刀枪,在练习与表演时也常遭遇跌打损伤。
而随着佛山社会工商业的发展,冶铸、五金铁器、纺织、陶瓷等行业也逐渐兴盛,冶铸和铁器制造业的工人经常和重器、利器、沸水、烈火接触,偶一不慎,不是损皮肉就是伤筋骨。
广大“徒手而求食”的手工业工人、小商贩以及数以千计的客商,由于种种客观条件所限,求医问药费时废事,多有不便。而中成药则以其疗效确切,适用面广,保存携带及服用方便安全等优点,很快就为人们所信任和乐用。
这样一来,冯了性等当地老字号推行的药酒就逐渐打开了佛山治疗跌伤损伤的市场。清末民初,佛山的工商业和武术文化日益兴盛,跌打损伤成药也迎来了发展的高峰。
广州中医药大学教授陈凯佳告诉羊城晚报记者,佛山成药的集中涌现和发展,也与这里民族工商业发展提供了较为发达的化学加工基础密切相关,当地有方便的制造条件把传统中药材批量制为成药,以跌打药酒和药膏最为常见。
作为“岭南成药之乡”,佛山北胜街依靠着发达的水运,一直是各省药材的交易中心。清乾隆年间,仅在200米长的佛山豆鼓巷中就有27家药店,而佛山制药店铺达近百家,号称百年老字号的已有30多家。
据《佛山忠义乡志·实业志》记载,到了光绪年间,佛山有参茸店数家,生药材店10多家,熟药店40多家,西士药材行数家。
“佛山药材业也较兴盛,各种名贵药材、香料、进口石蜡、蜂蜜、蜂蜡等原料得来容易,这也为成药业发展提供有利条件。”梁丽玲介绍。
军民皆惠
冯了性的药铺也随之越做越大。彼时坊间还流传过一篇《冯了性三字经》:“冯了性,药业精。老字号,耀光荣。妙良方,聚精英。酒丸散,乃救星……”人们对“冯了性”的信任和喜爱跃然纸上。
梁丽玲觉得,“识就冯了性,唔识就误了命”这句脍炙人口的广告语有多重含义,很能代表这个老字号的人文内涵:
其一是“识找”,有病痛要找冯了性,不要看错医生;其二是“识辨”,购买时要辨别真伪;其三是“识用”,提醒消费者其药力猛烈,饮用时要适量,切勿过饮滥用。济世医德与诚信理念,宁缺毋滥、适可而止的价值观,随“冯了性”药酒一起浸润人心。
清代嘉庆五年,冯了性的后人也将分店开到了广州小市街(今解放南路)。至道光年间,这家老字号的发展达到了鼎盛时期。
道光年间,为防范外国侵略,湖广总督林则徐大力整顿海防,积极备战。
相传有一天,他校阅水师,演练完毕后前去探望伤兵。在帐篷外,林则徐见几名士兵正在搬卸印有“冯了性”字样的货物,相询才知是冯了性药铺听闻将士日夜操练,时有损伤,为解军中药物稀缺之急,定期捐赠药酒药品,并派来药师进行义诊。
当时军中凡受伤者,用冯了性药酒调理,两三日即可痊愈,这让林大人深有触动。于是他亲笔题写了“佛山药王”四个大字,命人制成牌匾,以褒扬冯了性药铺的义举。
自此,这块名臣所赠的牌匾高悬于药铺内堂,助冯了性老字号声名更著。可惜在抗日战争期间,牌匾毁于战火。
佛药出海
随着家族的扩大,冯了性的后人在上海、江西、湖南、浙江、江苏、港澳等地自立门户,设厂生产、销售冯了性风湿跌打药酒,为当地人解除病痛。一度产品甚至远销美洲及东南亚各国。
近代,随着粤汉、广三铁路的兴建,运输到广州及省外的货物逐步改成以铁路运输,佛山的商务活动随之减少,其药业集散中心也逐渐转移至广州及当时的南海县。这激发了李众胜堂、马百良、黄祥华、刘治斋等佛山老铺,纷纷到广州开设分店。
此外,近代大批广东和福建人出洋,在国外逐渐形成华侨聚居区,中药的海外需求大为增加。当时作为英属殖民地的香港,在19世纪中期迅速发展起来,在对外贸易方面起到重要作用。因此,很多佛山药号到香港开设分支以增强外销,如黄祥华太和堂、李众胜堂、黄世昌、源吉林、何明性等。
1938年,日本侵略军攻占了佛山,时任冯了性药铺司理的冯了性第九代孙冯少刍只身逃难到香港,只得在“叙春园酒庄”借一席之地继续经营祖传的风湿跌打药酒,至1941年香港沦陷时终告歇业。
品牌重塑
1990年,“冯了性风湿跌打药酒”被正式载入《中国药典》,跻身于中国医药的权威殿堂。在这部药典中,能以发明人命名的药品不足十个。其中,佛山就保留了一个,即冯了性风湿跌打药酒。
2000年,佛山市制药一厂进行企业改制,恢复“冯了性药铺”老字号,定名为“佛山冯了性药业有限公司”,并重新注册“冯了性”商标。
这家新公司实际上集结了佛山传承至今的大部分老字号医馆、药铺及主要产品,例如梁仲弘的“抱龙丸”、李众胜堂的“保济丸”、马百良的“儿科七厘散”“盐蛇散”、蛇王满的“三蛇胆川贝末”“三蛇胆陈皮末”、梁财信的“跌打丸”、李广海的“伤科跌打丸”等。
数百年光阴逝去,这些依然生机勃勃地留存在本土的南粤老字号,见证了佛山中医药的厚重历史。它们的融合不仅是市场经济的外在需要,也体现了岭南中医药传承、创新、发展的内生动力。
至此,冯了性药业从主营一瓶“风湿跌打酒”的小药铺起家,脱胎换骨而成为佛山中医药的集大成之地。
“老字号的融合能形成合力,将各项资源集中化,让佛山好药在新的市场竞争格局中脱颖而出。而冯了性在新时代获得的重生及发展,也凝聚了佛山作为‘岭南成药发祥地’的光荣与梦想。”梁丽玲说。
2006年,“冯了性药业”被国家授牌为“中华老字号”,这个金字招牌的品牌效应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播。
在今日冯了性药业办公楼的中庭,隆重地安置了一面名为《佛药春秋》的浮雕长卷,连同楼前竖立的一座屏风形式的石雕。
此由中国陶瓷艺术大师钟汝荣及夫人冼艳芬历时一年多创作,以艺术手法再现了“冯了性”脱胎于民间故事、古代验方,一路历经近代中兴、广益海外,直至当代重生的历程,让后人长久铭记这个岭南老字号与一方水土的水乳交融、相互成就。
访 谈
佛山对岭南医药学史贡献良多
陈凯佳
(《佛山历史文化丛书》专家库成员、广州中医药大学中医医史文献学系教授)
羊城晚报:“医武同源”是不是佛山中医药文化的一个显著特点?
陈凯佳:明清时期,多种武术流派汇聚佛山,像岭南洪、刘、蔡、李、莫五大名拳在佛山均有传承。清中期广东新会人陈亨创蔡李佛拳,其弟子陈典犹、陈典桓先后到当时的南海和佛山开设蔡李佛拳馆分馆,其中,佛山分馆后来改名为佛山鸿胜馆,成为全国最大的武馆之一。
1909年,霍元甲等在上海始创“精武体操会”,后改名为“精武体育会”,得到全国各地热爱武术人士的响应。
1921年,佛山精武会成立,秉承上海中央精武会的办会宗旨,提倡德智体并重,会员一度多达300余人,开展办学、办报刊、办赠医施药等社会活动。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佛山精武会设立了精武救护养成所,何炎武担任会医,赠医施药,医药经费主要靠董事会和会员赞助。
何炎武还组织成立志愿救援队,传授急救、包扎等救护常识。当时习武之人基本都懂跌打,蔡李佛拳鸿胜馆的嫡传弟子朱恩晚年也在家免费为街坊医治跌打损伤。
武术技艺与侠义精神,对医术来说也是相得益彰的,这在骨伤科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佛山有名的骨伤医家有李广海,他同时也会武术。这就说明医武确实是不分家的。
明清时期,佛山的武术有很多流派。治疗骨伤同样有流派,在广东有蔡、管、李、梁、何五大家。其中除了蔡氏之外,其他的四家都跟佛山有关系。
现在佛山的李广海医馆,已经属于文物保护单位了。佛山骨伤流派行家的确都是医武同修的一批人,比如李佩弦,既是精武会的传人,又是医者。
羊城晚报:佛山中医药文化与岭南文化有何关联?
陈凯佳:当代医学的发展越来越重视人文情怀,而历史文化研究也越来越广泛地涉及科技史、技术史甚至工匠文化等。
任何一个地方的文化,其实都是由自然与人文的多侧面内涵构成的。佛山中医药文化就是岭南文化的一部分,其中包含了物质文化、精神文化和行为文化。
佛山的岭南新天地如今还保留部分老字号的旧址,例如黄祥华祖铺、李众胜堂的祖铺等都是关于岭南中成药的宝贵文化遗产。同时,佛山也保留了很多中医药的行为文化,比如蜡丸的制作技艺、治疗骨伤的一些手法等都在此列。
佛山的中医药,注定是岭南医药学史中需要浓墨重彩描绘的地方。现在佛山市行政区辖禅城(包含历史上的佛山镇)、南海、顺德、高明和三水五区。
广东素有“名医出南海”“名药出佛山”的说法,说明了这一区域对岭南医药学贡献之大。而从文化视角来看,这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背后必然有深刻的历史人文社会经济背景。
羊城晚报:从医药的角度来挖掘岭南文化,确实也会有很多发现。
陈凯佳:明代小说《金瓶梅》里就有用别人送的“十丸广东牛黄蜡丸药”给孟玉楼治“心痛、恶心”之疾的情节。小说写的是宋代的事,但实际反映的是明代的状况。可见当时广东蜡丸已是知名的品牌,作为礼品在民间流通,而且进入到通俗文学的创作之中。
岭南文化包容兼收,更多体现在对外来文化的吸收方面。包括古时对中原文化的吸收,再到近现代对海外文化的吸收。西方医学传入中国之后,岭南地区成为吸收西医的先锋。
近代包括佛山、南海一带是外国医生较为集中的地方,早期接触西医的一些中医,均尝试融合中西医学,这种思潮被后人称之为“中西医汇”。
广东近代最有名的中西医汇通医家当属佛山的朱沛文,他的著作《华洋脏象约纂》很有见地,把西医的解剖学原理与中医结合起来。
还有顺德谭楷,“善医术,尝欲著东西医论”。民国时南海籍医家谭次仲提倡“中医科学化”,其著作《中医与科学》也风行一时。
延 伸
作为历代抗疫利器的佛山中医药
在佛山名医的辨证施治下,佛山中医药屡次成为对抗疫情的利器。
1894年前后,广州地区鼠疫大流行,促使众多医家研究治法,其中南海籍医家贡献良多,如劳守慎编《恶核良方释疑》、李有仁辑《救时伤寒瘟疫略论》、梁达樵著《辨证求真》、符丽生编《时症汇编》(一名《时疫类编》)等都有一定影响。
关于此次疫症,南海中医梁龙章曾记载:“甲午(1894)暴疫大行,突出毒核,然内闭外脱,竟不及治,伤人不下贰拾余万之多。粤省人心惶惶,路少行人。如悬壶医生,无法以治之,门前多贴乡旋,畏疫而避。”
在疫症严重到医生都纷纷走避的情况下,梁龙章却回乡认真研究。他“午夜旁惶,窃念奇症必有奇治,固思有以创治之”,日夜推敲,“穷原究委,准古酌今”,终于创立了“易数运气方论”,形成了一套有效的治法,遂于治疫有“一得之长”,受聘在各善堂、医院行医,“历年存活不下十万之多”。
佛山的中医药善堂在灾疫流行时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如民国《佛山忠义乡志》记载了佛山务滋善堂的义举:“光绪丙申(1896)时疫流行,聘请专门医生疗治,活人无算,又设行局下乡治疫,远至罗定,传授方药,故费省而功大。”该善堂成为贫病民众的庇护所。
中医师在善堂任职,取酬甚少,例如在顺德乐从同仁善堂出诊的何谦如医师,治疗一例陈姓老翁双足红肿疼痛久治不愈者,经细心辨证,三诊基本治愈,“共得谢金三元”,相当于每诊仅收一元而已。(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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