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有轻微剧透)
《星际探索》的英文名Ad Astra, 语出罗马黄金时代诗人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的“sic itur ad astra”, 直译为“由此,去往星河”,ad astra大致可以对应为英文的“to the stars”。
未及正片,作者先用颇为掉书袋的片名开始了其后两个多小时的障眼法——“太空片”的类型和海报上皮特那张英俊的脸只是《星际探索》炫丽而卖座的外壳,而它的内含甚至精神本质,则另有天地。
传记片的视听
大段沉缓的背景音乐、画外音独白、类似电流底噪的嗡鸣、浅焦、缓慢的推镜头、第一人称视角的使用——这些都是带有鲜明当代人物传记电影之特征的视听手法。如果把那些电影归纳为一种类型,上述视听手法甚至可以称为此种类型片的“语言”。
这种“视听语言”的“缺陷”非常明显——它会给电影降速,打断故事发展的时间线,严重干扰主干情节的节奏——这不符合大多数观众“剧情优先”的观影习惯,故而很少在这个级别的好莱坞大制作中出现。
然而,《星际探索》的作者却冒着如此风险,从第一场戏开始几乎无间断地使用这些视听手法的组合,就足见作者的野心绝不止于一部“好莱坞式”的太空科幻片。他试图带我们贴近Roy(布拉德·皮特饰)的内心——一次次面对电脑的心理测试、突然“复活”却远在天边的父亲、相互牵挂又龃龉已深的爱人……《星际探索》被拿去比较的对象更应该是塔可夫斯基的《索拉里斯》,而不是《火星救援》。
《索拉里斯》(又名《飞向太空》
《现代启示录》的结构
《星际探索》和《现代启示录》的结构太过相似,都可理解为带有《奥德修斯》或《埃涅阿斯纪》式史诗气质的公路片。观看这两部电影是一种奇特的体验——
《现代启示录》
仿佛打开一款浓雾弥漫的角色扮演游戏,穿越一整个未知的世界,带着任务去寻找世界尽头守护着圣器的魔王。“魔王”在若干年前曾是和你一样的身份,如你一般踏上未知的旅途,也正是在这途中,他变成了众人口中的“魔王”。一路上你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关于他形象的碎片,他们说他疯了!他是叛徒!你却同时在途中渐渐知其所知、感其所感。当你最终冲破漫漫黑夜来到他面前,你发现那个大魔王,其实并不像听起来的那样危险和不可及——他像是你的父亲,或者再一次成为了你的父亲。他平和、陈静、慈祥。你会混乱、迟疑,甚至忘了自己来时的任务,至少那么一个瞬间。当你终于回过神来,却发现他根本不会成为你的对手。你不能说服他,更休想改变他。“魔王”已经走得太久太远,回头无岸,孤家寡人也无力争执,便只求一死……
《现代启示录》中的Kurtz上尉(马龙·白兰度饰)和《星际探索》中的Clifford(汤米·李·琼斯饰)都只出现在影片时长的最后四分之一,却是两部影片的最华彩的高潮段落,那些被沉蓄、压抑已久的戏剧能量都在“那个人”的现身后集中爆发。本片编剧/导演詹姆斯·格雷曾在采访时谈到,儿时观看《现代启示录》的经历让他毕生难忘。他虽然否认《星际探索》的创作是对《现代启示录》的学习,但这种背离经典三幕剧的剧作结构,不难看出科波拉先生对格雷或显或潜的影响。
《星际探索》Clifford(汤米·李·琼斯饰)
当然,这两部电影在剧作层面也有一重大区别——《现代启示录》的主角是仅出场40分钟的Kurtz上尉,而《星际探索》的主角毫无疑问是Roy本人。
Roy的弑父与成人
Clifford的形象一直以谈话内容、数十年前的录像、Roy儿时的记忆等等这些方式出现在影片的前四分之三。对于早已独当一面的Roy,Clifford是国家英雄,也是离世多年的父亲。在旁人面前提到父亲,Roy总是重复“他是个英雄”,在同事眼里,他的第一个身份是“银河系最佳宇航员”的儿子;在私下,“父性”的缺位带给他不完整的成长历程,使他在最亲近的妻子面前都极难表达自己的情感(语言和行动上),导致Roy的的感情生活称得上失败。
他四面都活在父亲的阴影里,从他的童年到已经成为少校宇航员的现在。父亲是Roy生活中所有困扰的症结。但父亲已经离世多年,那症结也就似石沉大海一般了,留他一人在生活里乱撞。所以他听说父亲可能还活着,便一定要去寻找,即使冒着劫机叛国的风险也在所不惜。直到影片最后,早已年过而立的Roy方算正式成人——他终于完成了精神上的弑父,意识到不必再做父亲的影子,几十年的心结也随之而解。
《星际探索》在开场蹦出的第一行字幕就用规定情境引出了“the space of near future”这个时空概念,随后又用多个事件对这个不常被涉及的时空做出了不少有价值的描写。月球上的武装“海盗”、常驻外星的工作站、在火星土生土长、只去过地球一次的人类……
此外,作者对于“未知生物”的描写也非常精彩。作为与本片主题无涉,却又是牵引Clifford这个人物之终极追求的动力线,“未知生物”被描绘为神秘、无法沟通、有侵略性却不是超出人类抵抗能力的黑色物体。同样,此段描写在视听上也是一晃而过,绝不落到实处。这种克制却到位的白描不会喧宾夺主,却增加了影片本身作为“科幻片”的“科幻性”,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于“未知生物”的尊重和审慎,即不用已知去揣测未知——这是类似莱姆在《索拉里斯》小说中和维伦纽瓦在《降临》中深刻的价值取向。
《降临》
《星际探索》作为一部“太空片”,充满了令人惊喜的科幻元素,而它们只是影片的外衣,是其主题的噱头和佐料。或者说,作者只是把属于科幻的元素和背景作为一面镜子,里面的成像却是写人,这便是影片的精神内核——Roy作为一个人的内心挣扎、成长,和困扰他整个过程前半生的父子关系。
作者 | 安德烈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