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通坐在田埂上,对着前方的空气说:我还是给你读首诗嘛。
“麦穗摔打成灰在幽深的咀嚼中大雪过境困住风的气球开始斑斓的远行蝉鸣铺满河床人们聚在秋天的岸边一场大火 在插满羽毛的草堆旁和归来的骏马对视。。。。。。”
在西南深处最普通的村子里,黄绿色的田埂一层又一层,ei音尤其突出的四川西南小镇的方言,从村里唯一的大喇叭里响起。这是我看这部电影时第一次落泪。
即使对我这种泪点比较低的人来讲,在这个部分掉泪也让人猝不及防。电影依旧保持与开头一样的叙述节奏,情节缓缓流动。没有戏剧性的转折,也没有撕裂人心的矛盾冲突。
经过村里那口大喇叭的加工,孙一通平静的读诗声响起在这个绿色山林中的村落,带点儿干涩和狭窄的回音。
我被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平静和有些模糊晦涩的文字意象给击中,流泪更接近于生理反应。
截止到此刻,我已经看了三遍《宇宙探索编辑部》,保守估计,这是近五年内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从各个维度上讲,剧本,演员,配乐,画面,题材等等,都精准踩在我的审美点上。
粗糙地概括,这是一个关于一群人寻找外星文明在地球上痕迹的冒险故事。从电影想要传达的主题来讲,这更接近于一场关于生命意义的追问,对人类存在意义的哲学思考。主题并不新鲜,但追问的过程以及导演的表达重点都称得上不落俗套,在荒诞可笑,甚至有些神经质的外壳下,浓烈的诗意和神性无法阻挡地跟随每一帧电影画面流淌出来。
电影的英文名更为直接,The Journey to The West,概括为现代版的《西游记》也相当精准。几位主演也都背负着各自的追问和故事开启这段旅程的。
人类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宇宙又为何而存在。这是整部电影里反复提出的问题,在最后编剧和导演还是给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答案,至少对我而言这答案足够,渺小如我,看完后心满意足地对这个答案照单全收。
电影开始出现的唐老师,作为一家濒临倒闭的杂志《宇宙探索》的编辑,是以一种对自己所热爱的职业有着近乎偏执的价值观的形象出现的。
对着不时晃动的镜头,唐老师说:人类摄入正常需求以外的食物都是浪费, 完成了繁衍之后的性欲都是一种疾病。
比较偏执的一句话,可唐老师的形象怎么都让我反感不起来。纤薄的身板,不多的话语里总谈论着外星文明和科学技术。面对质疑和讽刺,声音都不会提高一丁点儿地反驳。
电影开始对人物的背景故事交代得并不详细,但唐老师这个人,看上去似乎有一种巨大的沉痛和破碎感压在他身上。除了偏执,他的人生里一定有一个曲折的故事。
对着摇晃的镜头,唐老师认真解释:宇宙诞生之初的大爆炸,释放出大量微波,最终成为无时无刻不在宇宙中飘散的无线电波,被人类发明的无线电捕获后,在电视上形成的就是雪花点。所以这不是普通的雪花点,是宇宙诞生时的余晖。
科学感和诗意都足够的解读,是唐老师这个人物语言表达的风格,看完整部发现,电影也明显具备这两个特质。
唐老师会规律地去一家精神病院做一些义工活动,表面上看是出于对外星文明会和脑电波比较异常的精神病人有某种联系的探索欲。但对着台下零星几位病人严肃地讲解外星文明的可能性的这个画面,看起来还是足够荒诞。
电影也在这种认真严肃的荒诞感中展开。
在精神病院走廊里出现的扮演着西游记师徒四人的病人,还有看上去热闹的每个房间,唱歌的,跳舞的,高声演讲的。不同于院外匆忙的世界,这里洋溢着一种昂扬又坦然的生命力。
每个画面,每种声音都在表明导演和编剧想要表达想要追问的东西远远大过于寻找外星文明这一主题。
故事继续,唐老师监测到电视机出现过载,结合各种论坛以及气象台朋友的消息来源,坚信有外星文明出现在四川西南的村庄。旅程正式开始。
唐老师,气象台的年轻小伙那日苏,习惯性嘲讽唐老师的彩蓉阿姨,也是编辑部有多年交情的老同事,和《宇宙探索》的资深读者晓晓。
蒋奇明扮演的那日苏台词很少,一路上除了提行李,几乎都在忙着买酒喝,喝完头一偏,在哪都任意一躺。比在现实生活中喝多了酒废话超多或者直接丧失理智撒泼耍浑的酒疯子要可爱太多,一点儿也不招人烦。
他在火车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你们要是喜欢这东西,比什么汽车飞碟,交通工具都管用。去哪儿都可以。
喝酒让人想去哪都可以,这样一想,好像和酒鬼们又能共情了,多浪漫呀。
寻找的第一站找到了同样对外星文明着迷,也是在论坛上首先记录此次异常天象的肖全旺。最初的对话还比较寻常,当肖全旺绘声绘色地描述起他多年前和濒死外星人的对话场景,并拿出了一个贴了“宇宙功德箱”几个大字的箱子追着唐老师的时候,我已经百分百确定他是以一个江湖骗子的形象出现在电影里,没想到后面竟然还有一个神奇的伏笔。
唐老师固执地花了五百二看了肖全旺冰箱里冷冻的“外星人尸体”,也得到了一份礼物,一截腿骨。肖全旺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外星人嘱咐过这截骨头会长长,要交给“有缘人”,连接到更高维度的空间,而自己不是。
沿着奇异天象发生地的线索,他们来到了事发地的村子“鸟烧窝”。
根据村民们的讲述,一切奇异天象的线索都指向村里的孤儿“孙一通”和他家门前的石狮子雕像。
孙一通是村里的播音员,工作是村里为了照顾他父母双亡给安排的。他对这份工作极为上心,每天的播报里除了国内外新闻,还会有自己的诗歌朗诵。
他头上总顶着一口锅,看着更傻气了些,但这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脑袋,他有时不时晕倒在地的毛病。
孙一通这个少年直白简单,没废话,也不绕弯子。和唐老师一行人沟通起来没任何障碍。木讷中透着一股神性。
他告诉唐老师有个不明身份的外星生物一直在给他发信号,让他去某地取某样东西。而等到麻雀落满石狮子的时候,就是他要开始行动之时。
这怎么听都像是“神经病少年”的“胡说八道”。一路同行的彩蓉阿姨像是电影之外观众们的“嘴替”,总会在每个适时的点讽刺几句。
唐老师相信这个少年,每天执着地记录和等待。跟随的两位年轻人那日苏和晓晓也相当平和地加入这场外人看似荒诞的等待里。他们从不质疑,从不评判唐老师和孙一通的行动或选择。
孙一通这个角色很招我喜欢。他诚实地,毫无保留地说出每一句话,表达自己的观点。不喜欢吃老唐做的饭,太难吃,难吃到不想回家。他说他学不好数学,因为数学太确定了,自己还是喜欢语文,但张春霞(他的语文老师)相当一般。他还说,院子里养着一只鸡,和他处得很好,所以不太好意思吃她下的蛋。
“山里住满孤独的旅客 他们把甜美的爱灌进瓶中 夭折的爱吐出萤火虫 牵引着供桌上的亡魂躲开犬吠顺着雾气流淌影子浮在树的荒海”
每天都能听到大喇叭里孙一通朗诵着自己写的诗歌。充满创造力的意象和意义模糊的隐喻。
可我就是会被他模糊的语言打动,文字本就神秘,神秘到有时候只用感受,无需透彻理解。
一群人就这样在村里“耗着”。直到日食到来的那一天。黑暗降临,又过去。大家睁开眼的那刹那,麻雀落满石狮。
从这一刻起,彷佛电影变了走向。一场有些荒诞的旅程开始变得严肃,所有的奇异天象第一次有了眼见为实的证据指引。
连总是说风凉话的彩蓉阿姨都觉得这一趟有了奔头。
信号收到, 一行人跟着孙一通踏上寻找的旅程。
有一幕我特别心动,唐老师拦下了一辆拉土豆的货车带他们进山。几个人全坐在大卡车的后兜里,阳光闪烁,他们闲散着又带着希望。这是美好,又相当有信念感的一幕。
在河滩休息时,孙一通和大家走散了,怎么都找不到。途经采石场,彩蓉阿姨被流浪狗咬伤,唐老师歉疚地说算工伤。彩蓉阿姨激动大哭,追着唐老师打。
画面里,采石场里未被搬走的那一尊佛像低眉浅笑着。人间闹剧不停,佛的笑似乎千年也没怎么变过。
两人的台词明确告诉了观众 ,彩蓉对唐老师是有情的,高于多年同事的交情。这个一路上总抱怨,总喜欢讽刺,不拥有其他几个角色浪漫和好奇特质的女人,好像成为了守护者的角色。
因为担忧和有情,编辑部这么难以维持她也选择待了很多年,怀疑唐老师每一次对外星文明的执着,但旅途都得跟上。嘴上说着“俩傻缺”,可她总怕他被骗。
电影里几个主要角色都挺讨喜的,这一点也让我观感很好。
还有,肖全旺赠送给他们的那根骨头,真的在越变越长。电影再一次明确地表达,这从来就不仅仅是开头看上去那样的一部“荒诞伪纪录片”。有一个完整,甚至逻辑能自洽的故事在展开。
唐老师安排好大家,收拾好行李,决定一个人继续寻找孙一通。
深入树林,穿过有着巨大叶片的蕨类植物。当唐老师在河滩上遇见村里发生奇异天象时消失的那头驴,这个破碎感压满一身的男人,露出了本片里第一次当之无愧地可以用“灿烂”和“惊喜”形容的笑容。那是信仰得到证实的满足感,亲眼见证神迹发生时独一无二的参与感。
在密林深处的大型球状容器里,唐老师终于找到了孙一通。一切似乎都能联系起来,一切似乎都在说明外星文明确实来过。山洞里形如上古神话,又像DNA分子的外星字符,给孙一通送骨头的流浪狗,总开着游乐蹦蹦车出现的陨石猎人的小红帽。
所有的荒诞和不可思议在这一刻似乎都指向一个明确的答案。
唐老师想要孙一通帮忙询问外来文明,人类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是自己几年前自杀的女儿在死前发来的短信,这个他没回答上的问题折磨着他太多个日夜。
姓孙的少年轻轻地说:如果他们那么大老远过来,也是为了问我们这个问题呢。如果他们也不知道呢。
第二天唐老师在燃尽的火堆旁醒来,手中拿着有一人长骨头棒的孙一通在山洞口漂浮起来,无数鸟群从洞中深处飞出。
宛如神迹降临。
姓孙的少年说他的旅程还要继续,唐老师只能止步于此。
离开前吟诵了电影里最后一首诗:
“带走被浇灭的闪电带走云层潮汐带走神明的悄悄话 带走落地生根的锚带走氧化的情歌 带走飞蛾扑不灭的火带走所有人的名字 带走彩虹的化石”
回到北京后,唐老师看上去似乎“焕然一新”。在侄儿的婚礼上,他的发言里提及了这段“如梦般”的旅程。
关于那个曾经让他和他女儿极为困惑的追问,他有了自己的答案。
所谓意义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我们既是谜题又是答案。如果宇宙是一首诗,每个我都是其中的文字。我们繁衍不息,彼此相爱,从字到句,这首诗可以一直写下去。
这个一生笃信“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爱发不了电”的唐老师,开始确认最根本的意义可能就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每一次温情中。偏执如他,也从来无法仅仅依靠对科学技术的好奇和探索活下去。唐老师也需要爱。
电影结尾,唐老师在精神病院的文艺活动里,对着话筒,说要念一首诗献给自己的女儿。
可开口,只有哭声。
这个对女儿自杀行为不理解不原谅的中年父亲,最终还是在对挚爱极致思念的哭声中和命运达成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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