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的一天早晨,一阵尖锐急促的狗吠声把我从晨梦中叫醒。我起身来到结霜的户外,看了一眼沐浴在朝阳中的寺院,回望山脚,看见了一群大约十来只藏獒正冲着山上吠叫。我顺着它们的目光瞧去,对面山头一群警觉的岩羊正往下张望。突然,狗群开始向岩羊发起攻势。为了记录下这个场面,我奋力追了上去。前方的羊群在一块大石头顶部消失,狗群停下来尝试绕过石头寻找捷径进攻,此时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山坡处,狗群正在追逐一群岩羊。
藏獒幼犬(藏獒幼犬图片)
可就在我考虑是否要打退堂鼓时,狗群又开始狂吠。我心想,可能是它们逮着了一只羊,便赶紧喘着粗气抄近路追去。正当我准备爬过一座峭壁时,目睹了引起狗群骚动的真实原因:它们把一只棕熊围在离我大约十米开外的洞穴里。当时,我被吓坏了,赶紧从峭壁上跳了下来,跑到安全的地方拍下了这一幕。
一群流浪狗将棕熊逼退到山洞中。
第二天一早,我跟着向导一道上山,看到狗群依旧在山上溜达。在快要接近洞穴时,狗群又骚动起来,结队向一旁山脊奔去,我赶紧把手里的相机交给了爬山更有经验的向导。当我赶上他们时,狗群中的老大正在啃食一只刚捕获的岩羊幼崽,另外两只则在追着一只雪豹,那只狗老大显然是抢了雪豹的早餐。发现这里是一个野生动物活动丰富的据点后,我们决定在这安置一台红外相机。
狗群“首领”(近处藏獒)正在啃食从雪豹处抢来的岩羊幼崽。
这是我开始研究三江源地区流浪藏獒第二年时,在那里见到的一幕。做这个课题,我正是想要了解大量的流浪藏獒对当地的生态系统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约从2003年起,藏獒开始大热,青藏高原各地开始跟风养獒,很多品相不好的幼崽被丢弃掉。2010年以后,藏獒经济泡沫破灭,市场逐渐退热,由于无法支撑高昂饲养费用,更多的藏獒被遗弃。而到2011年,玉树地震后,许多牧民搬到了城镇的房子,留下了之前随着帐篷朝夕生活的藏獒。在那之后,这些被遗弃的流浪藏獒群体逐渐聚集于城镇、村落、寺院等人类聚居地周围生活。
面对人类生产生活不断扩张、栖息地破碎化、人兽冲突、气候变化、非法盗猎等现状,高原上的生灵本已面临不小的生存压力,现在流浪藏獒增添了新的影响。
从2015年夏季开始,我们走访了三江源地区的75个社区(包括城镇、村落和寺院),对其中68个社区的居民进行了访谈,发现有将近一成的家畜死亡和藏獒有关。而这个数值在印度斯皮蒂峡谷地区约为42%。
接着我们对接受访谈的53个社区做了流浪藏獒种群数量调查,发现流浪藏獒虽然整体数量较多,但是目前种群密度还维持在10只/平方公里以内,情况相比东南亚、南美等地区上百只的密度要轻微许多。但是青藏高原本身较低的生产力,加上藏獒群居的生活习性,使得已经成为当地中大型食肉动物中种群数量最高的它们战斗力爆表,并可能对本地物种造成一定影响。而值得庆幸的是,经过我们四年的连续统计,发现大部分地区的藏獒密度已经接近饱和。
通过分析颈圈、红外相机、粪便样品的数据,我们初步发现流浪藏獒和当地食肉野生动物在时间、空间和食物上存在一定的重叠和排斥。就生活空间而言,赤狐和藏獒选择栖息区域十分相似,但前者会刻意躲避后者出现频率较高的地区;狼则会在选择栖息区域的大尺度空间就直接避开藏獒。而以活动时间来比较,赤狐和藏獒的活动节律正好相反;狼会在短时间内躲避藏獒出现过的地点;雪豹在有藏獒活动的地方会改变自身的活动节律从而降低两者间的重叠率,但因此也降低了和它们主要猎物岩羊的重叠率。
刨根问底,流浪藏獒问题终是人类造成的,它们被遗弃后在适应自然的夹缝中艰难求生,也算是受害者之一。
流浪藏獒的数量在藏獒市场崩溃之后迎来快速增长。不难看出,资本的参与曾导致市场对藏獒的需求急剧增加,它们一度成为了财富和地位的象征。但随后,经济泡沫被刺破却引发了中国西部潜在的生态危机。那些无家可归的动物聚集在人类居住区周围,不仅影响人们的正常生产生活,而且还给当地脆弱的生态环境带来了各种问题。
除此之外,政策对三江源的环境影响也不容小觑。自2005年建立三江源自然保护区以来,近十万牧民搬离草原。在游牧的草原生活到定居的城镇生活的转变之中,藏獒在人们生活中的地位也发生了改变,从原来朝夕相伴看家护院的亲人,变成了不再需要的负担。很多人在这个生活转变的过程中抛弃了藏獒。
目前,在国家公园的新政策及相应市场经济的导向下,城镇化进程加快,城镇发展扩大,新的移民点也会随之建立起来,更多的牧民将从村落涌向城区,从放牧转为定居。在城镇化发展壮大的过程中,很可能会加剧流浪藏獒的问题。一方面,可能会有更多的藏獒在牧民转移的过程中被抛弃,其中一部分会逐渐野化,加剧和野生动物之间的竞争。另一方面,剩下一部分藏獒则会跟随牧民迁移的脚步,来到新的定居点,成为城镇流浪狗,给城镇居民和周围的野生动物带来潜在危险。
当前保护工作要解决的不单单是生态问题,更是社会问题。流浪藏獒问题受到了来自社会、经济、政策等诸多方面的共同影响,在探究它们到底给当地生态环境带来怎样的影响过程中,我们也应该着手规划解决方案。
藏獒种群对人类资源的依赖,意味着人类行为的改变直接影响着藏獒种群数量的变化。为了更广泛地改变当地社区行为,我们提出了以下建议:
第一,提高当地人对流浪藏獒问题的认识。教育人们饲养藏獒并对它们负责(绝育和免疫),尽量不喂养流浪个体。
第二,制定餐馆、家庭和寺院食物垃圾的处理及回收策略,使流浪动物无法获得这些食物,因为这部分资源可能会增加种群增长率。我们可以学习北美和日本为了防熊进行的垃圾管理及分类方式——垃圾桶摆放在边远地区,不用的时候及时上锁。
第三,建立动物收容所和收养系统,特别是在藏獒密度较低和种群增长率较高的区域。鼓励大家收养绝育及免疫后的藏獒,而不是直接投喂流浪个体。这有助于减少藏獒数量以及缩减它们的栖息范围。
第四,免费提供化学绝育和免疫,宣传相关信息。由于当地大部分居民信仰佛教,佛教教义反对杀生,非手术性绝育可能是控制当地种群数量可行的替代方案。
第五,由于认识到在三江源地区城镇化的政策可能会加剧流浪藏獒问题,因此对新聚居地的选址要格外注意,在相关工作前做好当地物种研究,做好应对流浪藏獒的管理方案。在人口转移的过程中,也要做好犬只的登记和管控,转移后严格进行流浪犬只数量的控制。
实现这些还需要地方政府,防疫站和当地社区意见领袖的共同努力。目前,玉树州当地政府已经出台了相关流浪动物管控批文,针对藏獒开始了犬只的登记工作,并且也寻求和当地寺院合作,在几个不同的地区开始了流浪狗收容试点工作。果洛州政府提出了四年包虫病攻坚战计划,并且已经当地NGO“雪境”合作5次,邀请东部地区的兽医对本地收益进行绝育手术的培训。
日后,随着人类活动的日益频繁,无主流浪藏獒数量可能还会逐渐增多,自然栖息地也可能越来越破碎化,流浪藏獒在资源竞争和疾病方面对野生食肉动物带来的影响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索,我们在未来还需要进行跨动物医学、国家政策、生态学和野生动物保护等多学科的综合研究。
(作者刘铭玉为北京大学保护生物学专业在读博士)
来源:澎湃新闻作者:刘铭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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