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睿,《文艺研究》副主编,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签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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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引领风尚、屹立潮头,《文艺研究》更愿意在热火朝天的论争平息之后,等待学者在情绪稳定时以更具有学理性的姿态展开讨论。这或许有些遗憾,但却更有可能留下学术史上无法绕过的文献。
从事学术期刊的编辑工作,几乎每天都要完成的基本任务,就是阅读编辑部所收到的各类来稿。在当下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蓬勃发展的大背景下,各大高校和科研院所的学术生产力实现了质的飞跃,《文艺研究》编辑部几乎每天都会收到数十篇论文投稿。具体到我所负责的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学科来说,在通过选题、摘要、引言以及结语等内容进行初步筛选后,每个工作日大概仍然要仔细阅读三到五篇的稿件。尽管并不是每篇论文都需要逐字逐句地阅读才能判断其学术价值,很多时候也可以依靠外审专家的帮助对稿件质量进行评估,但长年累月如机器一般阅读无穷无尽的论文,还是免不了让编辑时不时产生出职业性的倦怠。
毕竟,在当下“我发表故我存在”的学术生态里,毕业、考核、结项、职称晋升、评优评奖乃至参加学术会议等一系列压力或诱惑,让很多学者不得不匆匆忙忙地“制造”出一篇又一篇论文。有些时候,并不是灵感的勃发或学术表达的冲动促使研究者动笔写作,而是发表的压力逼着学者们在书桌前奋笔疾书。这就使得很多论文虽然观点明晰、材料扎实、引证丰富、逻辑严密、注释详尽,却往往语言板滞,看不出作者鲜明的个性和独具特色的问题意识。翻检这样的自然来稿多了,有些时候会让编辑觉得自己的工作简直称得上是沙中拣金。
因此,学术期刊的编辑肯定希望在枯燥、繁重的工作中,能够读到让人眼前一亮、一扫职业倦怠感的好论文。创刊四十余年来,《文艺研究》在办刊方针上,一方面强调“五湖四海”的原则,不搞“小圈子”,倡导多样性,以学术质量为标准,尽可能广泛地吸纳具有不同治学风格、使用不同研究方法的学术成果;另一方面则推崇老成持重的风格,不会刻意去追逐学术热点或制造。相较于引领风尚、屹立潮头,《文艺研究》更愿意在热火朝天的论争平息之后,等待学者在情绪稳定时以更具有学理性的姿态展开讨论。这样的办刊风格,常常让刊物错失在当代文学史发生变化和转折的时刻留下印迹的机会,这或许有些遗憾,但却更有可能留下学术史上无法绕过的文献,让刊物本身也成为学术史的一部分。
那么,学术期刊的编辑所期待的好文章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方苞在《又书货殖传后》中谈及作文之法时有段名言:“《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在笔者看来,“言有物”和“言有序”同样是一篇优秀的学术论文必须符合的标准。对学术论文来说,所谓“言有物”,指的是论述过程中运用充分、确凿的材料,提出具有创见的学术观点;而所谓“言有序”,则意味着在文章中妥帖地安排材料“出场”的先后顺序,使论述层次分明、条理明晰、逻辑缜密,一方面能够有说服力地论证文章的学术看法,另一方面则可以较好地呈现核心论点的学术价值。因此,一篇优秀的学术论文未必要去讨论最前沿的文学现象、学术界热烈讨论的或是运用最新的研究方法,但一定要做到“言有物”和“言有序”,将论述的对象放置在学术史脉络上加以讨论,以清晰简明的方式论证文章所提出的学术观点,并尽可能地说明在何种意义上,这篇论文修正、补充、拓展,抑或是推翻了此前学术界的论断,切实有效地发现新知、推动学术的发展。
当然,在“言有物”和“言有序”之外,如果学者能够在行文中表现出鲜明的个人风格,则无疑会让学术期刊的编辑感到格外欣喜。今天的学术环境里,人文学科的研究者往往会刻意与逞才使气的文人保持距离,凸显其学问家的面向。他们笔下的文字确实就重大学术问题进行了精彩的阐发,但形式上时常表现为引用绵密、理论艰涩、结构板滞、语言缠绕。这种文风固然增加了学术论文的思想密度,却很难使读者产生亲近感,甚至会让读者觉得枯燥乏味、千文一面。在很多时候,人们阅读这类文字只会对研究者的学识产生敬佩之情,却无法从中触摸作者的个性和才情。审阅各类论文投稿时,期刊编辑大多数情况下其实并不认识作者,难免会压抑不住“八卦”心态,不由自主地试图通过文字揣测背后作者的性情与为人。因此,在逻辑严密、论述明细的基础上,如果论文的叙述能够充满尖新的语言、生动的比喻以及丰沛的情感,于学理化的文字中透露出鲜明的个人趣味和风格,那一定是精彩的学术论文。面对数不清的来稿,编辑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和职业倦怠的情绪中,如果能有幸遇到一篇这样的好文章,自然会生发出澡雪之感,并由衷地感到幸福。
以上几点对优秀学术论文的理解,对绝大多数刊物都适用。至于《文艺研究》的特色,则是更强调以跨学科的视野从事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综合性学术期刊的一大尴尬,是绝大多数读者只会根据自己的专业,有选择地阅读期刊上的某几篇论文,对其他文章则完全提不起翻阅的兴趣。一般来说,学科分工所形成的厚障壁,是很难跨越的,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不过,文学虽然有其学科壁垒,但却与物理学、生物学等专业有相当大的区别。在很多时候,作为一个学科的文学不是有着高高围墙的森严古堡,而是一个疆域广阔的开放空间,可以容纳哲学、历史、艺术、天文、地理、法律、科技等不同领域的知识,乃至日常生活中的各类器物、经验与感喟。因此,文学的边界其实从来不是清晰可辨的,它更像是种种来源复杂、多样的知识的交汇点,天然地具有跨学科的属性。作为国内学界为数不多的文学、艺术学综合性学术期刊,我们希望刊物上的每一篇文章不仅能够为本专业的研究者带来学术上的新知或挑战,也能让来自不同学科背景的读者得到启发、有所收获。因此,《文艺研究》在选题上,希望能够呈现文学研究、文学批评与其他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脉络有所交叉的研究成果。只有在跨学科带来全新的视界下,文学研究才能打破封闭自足的学科疆域,带来对文学的全新理解,并进而反哺其他人文社会科学研究。
(作者系《文艺研究》副主编,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签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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