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筱才(主讲人)、阮清华(主持人)
口述访谈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
冯筱才教授说,自己刚开设口述史研究的课程时,有的学生认为这门课应该比较轻松容易,听听老师口头讲过去的历史故事就够了,结果一上课发现并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样。冯教授称自己的课是“实战演习”,会给学生布置紧凑的工作任务,一步步指导他们进行口述访谈的实践。每一次口述研究所需要的工作量可能不亚于进行一项专题学术研究,对一些重要的受访人可能要进行反复多次的访谈,访谈结束后的整理工作也同样需要大量时间,如果要整理出一份可以直接作为材料使用的访谈稿,投入的精力还得更多。
准备口述访谈之前的背景资料就已经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了。冯教授认为首先做好背景资料调查才能保证接下来的访谈步骤顺利进行。为了能够对访谈对象的身份、经历、人际关系等都提前有一定的了解,可能就得查阅档案、年谱、文集、方志、报刊等各种类型的文献,除了文字资料的准备外,冯筱才教授还谈到通过知情人介绍、或向地方文史研究者请教,都可以为访谈的资料准备工作提供帮助,另外现在信息发达,通过网络和数据库人们都能搜集到很多丰富的信息。他提到,有一些访谈对象可能自己已发表文章、出版著作,在访谈过程中你提出某个问题时,他们可能就直接让你去看自己写的文字,如果没有事先读过这些背景材料,访谈就可能没办法顺利继续了,如果你已经读过了相关资料,那就可以进一步追问其中的细节,获得更多、更具体的信息。
预访谈是增加对受访人了解的好方法,冯筱才教授认为预访谈可以了解一个人的生命史,进一步可以确定以后访谈的重点,也容易赢得受访者的尊重。一位地方文史工作者就介绍了自己访谈伊斯兰教徒的经历。她在工作中偶然结识了一位祖上有过五代阿訇的老人,非常希望向她介绍自己家族的历史,这位研究者虽然很感兴趣,但苦于对伊斯兰教文化了解得很少,第一次访谈就是简单交流受访人的经历,但是受访人讲述的很多东西自己并不完全理解,也没办法证实,她只好临时恶补,就同一个问题也要从多个角度反复采访,访谈结束后就查找资料,再提出新的问题,几个月后,这位老人称赞研究者对伊斯兰教文化的了解几乎都超过自己了。这大概是对一位研究者工作莫大的肯定。
研修班学员发言
访谈是双向的情感交流和信息互通
与会的另一位研究者也谈到在采访前搜集相关资料信息对开展工作的好处,常有受访者很惊讶他们对许多事情了解得非常详细。冯筱才教授也说,访谈不应该只是从受访人那里获得信息,而应该要有“信息共享”的意识。他经常带上一些受访人可能感兴趣的材料送给他们,这种资料分享的意识很容易拉近双方距离。冯教授很重视在访谈过程中建立双方的信任,他强调不能把口述采访看作单向的信息汲取,而要视之为双向的情感交流和信息互通的过程,这样口述访谈才不会变成一项冷冰冰的任务。
那么什么是妥当的交流方式呢?有些访谈者喜欢访问中提出“是”或“不是”、“有”或“没有”非此即彼的问题,冯筱才教授认为这类问题是应该极力避免的,对受访者身份的标签化认识也会使我们的访谈显得封闭,这都给口述访谈工作造成负面效果。他主张访谈是一个开放的过程,在设计问题时应该考虑启发性、开放性,不能只及一点,不顾其余。宏观评述性的问题也是刚从事口述访谈的研究者喜欢提出的,冯教授对此不大认同,他强调访谈中要遵循具体化、日常化、细节化等基本原则,提问的语言也应容易被受访者理解,访问者要努力尝试走进受访人的世界,理解他们的语言、事件、价值等,这样口述访谈才有可能获得有意义的历史信息。
由于口述访谈带有很强的个人体验,冯筱才教授用了“情绪管理”这个词说明进行口述访谈时要注意的问题。建立起研究者和受访者之间的情感交流,但同时也要避免完全移情,叙述者所讲的内容可能是一种主观性的表达,进行自我合理化是很自然的事,不过研究者可能要提醒自己不要把受访人的主观情绪当成了一种客观描述。另外一种情况是受访人的情感表达可能特别激烈,冯教授建议研究者们可以尝试性做些情绪疏导工作,因为一些过去积累下来的个人矛盾,可能与时代、社会环境有很大的关系,他认为历史学者需要向访谈对象说明个人遭遇背后的时代性、制度性等深层次原因。
为什么要开展专业历史学的口述访谈?
冯筱才教授在讲座伊始说,自己过去经常用“口述历史”这个词,不过这可能会给人口述史是“真实历史”的误解,所以他现在更多使用“口述访谈”这个词了。如今,口述史学也不是一个陌生的名词了,社会上就已经有了各种口述历史研究的项目、机构,但是在他看来,很多“口述历史”只是在某种基调框架下进行讲述,或者为了某种立场寻找更多的证据。专业历史口述访谈的开展,仍有着自身的必要性和学术意义。
了解过去发生的事情是人普遍存在的好奇心和知识需求,冯教授把口述访谈看作一种历史信息的收集和研究方法。这些历史信息不保存在常见的大量文献史料里,而是以口头和记忆为形式,它们同样有着留传后世的价值,因此需要专业历史学的介入。而作为与文字材料相对的一种史料类型,口述史料更多有关个人、家庭和日常生活,这正是文字材料常常缺失的内容。不但如此,文字史料中存在很多迷障,他提到自己做研究时也阅读过大量档案和报纸,但是逐渐对其中的一些历史信息感到怀疑,如果不进行口述访谈,就很难真正读懂史料,而且文字记录往往是有选择性的,它反映的是掌握话语权的人所愿意写下来的内容,更不用说很多历史信息根本没有文字记录,不进行口述访谈研究者几乎束手无策。
冯教授说口碑传说也是一种历史信息的保存方式,他提到自己近期在浙江调查时,就听到许多在文献中很难发现踪迹的地方传说故事,我们能在文献中看到的过去,可能只是冰山一角。同时,现代口述访谈研究有助于揭示历史信息和史料的生产机制,我们看到的文字史料往往已经经过了“结构化”,有一套时间序列和因果逻辑,研究者要能打破史料中的这些障碍,才能达到重建史实的工作,否则只不过是在复述文字史料的内容,这也是口述访谈给历史研究带来的帮助。
也有研究者提出了在口述采访中常见的困惑,他发现档案文献史料中说法常常在口述史料中得不到验证,但口述访谈也有很强的主观性,怎么判断孰是孰非呢?冯筱才教授指出,在处理史料时需要摆脱非此即彼的简单看法。档案史料也好,口述史料也罢,都一定有着各自的局限性,并不是因为口述访谈得到的历史信息和档案不一致,就完全否定了档案的“真实”。如果我们承认个人历史的重要性,那么对每一个人进行访谈所获得的历史信息,也一定是千差万别的,这意味着实际的历史过程充满了复杂性。历史学专业口述访谈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通过发掘更多的历史信息来展现这种复杂性和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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