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盘古开天辟地,还是上帝花了七天创世,中西方各个古老文明都拥有自己的起源神话,创世故事不仅仅是解释万物的起源,更是当时的人和社会试图整合自己对世界所有的理解。这些创世故事也深深影响了后世不同文明的发展。然而,在近代自然科学将创世神话祛魅之后,人们似乎已经不再热衷于讲述万物如何起源的故事了。历史学变成了区域史,断代史的代名词,在一个个具体的狭隘的研究课题上不断深入,却没有了整合全部人类历史的雄心。
历史学家大卫·克里斯蒂安(David Christian)反其道而行之,他认为,历史学需要讲述万物诞生的起源故事,而且起源故事对我们人类仍有着非凡的意义。但是,在21世纪要讲这个故事,就不能再根据神话或者宗教教义了,必须依据现代科学研究的成果去撰写现代版的全球起源故事。这就是克里斯蒂安教授在《起源:万物大历史》一书和他的“大历史项目”所要完成的。
1974年,大卫·克里斯蒂安英国牛津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就开始在澳大利亚麦考瑞大学(Macquarie University)教授俄国史和欧洲史,然而从20世纪80年代起他逐渐转向从大尺度钻研世界史。2004年,他出版了第一本大历史著作《时间地图》,引起了比尔·盖茨的兴趣。比尔·盖茨觉得大历史能够改变人们观看世界的方式,于是他邀请克里斯蒂安教授前往TED演讲了《18分钟的世界史》(The History of Our World in 18 minutes)。
克里斯蒂安和盖茨还一起创建了“大历史项目”(Big History Project),旨在向全球的中学生提供免费的开放的大历史网络课程。他目前是“大历史”学派创始人,国际大历史协会首任创会主席,同时担任麦考瑞大学大历史研究所所长。
近日,克里斯蒂安受中国人民大学邀请,来北京参加一系列学术活动,并接受了澎湃新闻的采访。在此次访谈中,我们和他聊了聊他是如何从俄国史转向大历史的,他的《起源:万物大历史》一书中文版的出版,以及他对于民族国家历史研究和环境史研究的一些看法。
大卫·克里斯蒂安 张晨阳 摄
澎湃新闻:请简单介绍一下什么是大历史,尤其是它和普通历史学的不同之处。
克里斯蒂安:传统历史学研究主题是人和社会,而且大部分研究的都是民族国家历史,比如中国史、澳大利亚史、美国史等等。大历史研究的也是过去,但是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看待过去,它研究的是“全部的”过去:宇宙的过去、恒星的过去、行星的过去、地球上所有生物的过去。
传统历史不会教人类如何适应生物圈的知识,所以不能帮助我们理解现在正在发生的巨大变革。而大历史能让我们从更为广阔的宇宙叙事中,去思考人的位置和人类历史。这可以让我们重新看待人类自己,也可以发现很多不同学科之间的连结。
如今,很多人在某一单一领域拥有丰富知识。大历史能做的是帮助每个人,不管是受过良好教育还是教育程度较低的人,不管是老年人还是孩子,不论是科学家还是政治家,都能够从更多更宏观的角度看待世界。
澎湃新闻:下周你还会与美国环境史学家唐纳德·沃斯特教授进行学术研讨。我想知道环境史和大历史有什么不同?两者看起来非常相似,但似乎有所不同。
克里斯蒂安:我在美国担任的是一个环境史的教职,大历史和环境史有很多相似之处。
传统历史学好像认为可以把人类历史与地球和环境的历史分开。人类是其中唯一重要的东西,你不需要考虑森林、鲸鱼、气候等等。但环境史坚持认为,要理解人类历史,就需要理解人类繁衍进化所处的环境,理解环境与人类的相互影响。而大历史完全赞同这一观点,它展现的就是人类历史如何嵌入整个地球历史。
大历史比环境史走得更远。比如,环境史学家不会谈论天文学和宇宙大爆炸,也不提结点。大历史做的事情更有挑战性,它试图展现事物的整体,万事万物的连结。
这有点像爬山,如果你想了解整个地貌,你必须需要爬到山顶。从山顶上,你看不清那么多的细节,但是你可以看到一切是如何连结在一起的,这就是大历史的独特之处。
澎湃新闻:你一开始从事的是俄罗斯历史研究,为什么会从俄罗斯史转向大历史研究呢?
克里斯蒂安:冷战时,我在澳大利亚开俄国和苏联史课程。当时,世界被划分成了两方,我认为教授苏联史很重要,它可以帮助了解另一个“世界”。渐渐地,我认识到我们不仅需要教授俄罗斯的历史,更需要教授全人类的历史。
而要完成这个任务,我就必须知道人类如何进化,必须讨论生物学,讨论进化论,接着要讨论恐龙,探讨地球上生命如何出现。所以,还要研究地球如何诞生。最后,我还必须讨论天文学和恒星的诞生。所以一次又一次向前追溯,到最后,我必须教一门从宇宙大爆炸开始的关于一切的历史课。
澎湃新闻:你在书中提到语言可以帮助人类建构集体知识,从而使人类变得与其他物种截然不同。在口头语言和书面文字中,你认为哪个对集体知识的建构更重要?
克里斯蒂安:我认为让人类与众不同的关键是集体知识。人类是地球史上四十亿年来第一个能够高效交流的物种,我们能够非常精确地交流大量的信息和思想。这些思想还可以储存在社区中,代代相传。每一代人都可以添加新的思想。
人类是地球历史上第一个能做到这些的物种,这就是人类如此强大的原因。我认为口头语言是这一切的关键,在书面文字出现之前,人类就已经非常擅长记忆了。二十万年来,人类一直在互相交谈,并记住听到的东西。书面语言的确很有用,它使得信息的保存更加容易。但归根到底真正的关键还是口头语言。
澎湃新闻:书中另一个反复出现的术语是“金凤花条件”。有中国读者评论说,你写的金凤花条件只是历史上的一些巧合而已。你赞同这个观点吗?
克里斯蒂安:有趣的问题。每当我们谈到结点时,我们尤其需要意识到宇宙的大部分事物仍然非常简单。只有在非常特殊的环境下,在有着适合新事物诞生的合适成分的条件下,这些结点才会被跨越。“金凤花条件”的意思是某事可以发生的完美条件。
所以每一次新的东西出现时,就可以这样反思,到底什么是完美的条件?比如,早期地球上存在什么条件使得生命可以诞生?目前为止我们并不完全清楚“金凤花条件”为什么会出现,但是我们知道它们确实出现过。正是只有在它们出现的地方,才会有更复杂的事物诞生。
地球就是很适合的地方,它有适当的温度,因为适当的温度,地球才有很多的水。也因为它有温和的温度变化,地球才有丰富的化学物质。可以说地球有着完美的“金凤花条件”。
澎湃新闻:你认为哪些技术可能在未来产生“金凤花条件”?你能对我们的未来做出预测吗?
克里斯蒂安:我很难去做预测。当然,因为我们了解科学知识,所以我们可以预测,如果不改变现状,在二三十年后,世界将变得更热。
我当然希望预测我的孙子们在未来生活的地球不会太热。在未来,如果人类有着特别的政治领袖,他们对全球变暖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所以地球就没有变得很热。但是我不能这么预测,因为这完全取决于人类自己的选择,而人类行为本身难以预测。
好消息是,现在有很多技术预示人类可以避免全球变暖的最糟结果。例如非常,太阳能技术进步快。中国目前在这项技术上处于领先地位。有些人说我们应该考虑核能,核电站变得越来越安全了。我必须承认,作为一名俄罗斯历史学家和研究过切尔诺贝利事故的人,我对核能非常担忧。再比如,改进农业生产技术,减少浪费,或者少吃肉,因为肉类生产会消耗很多资源。
澎湃新闻:在讨论农业的重要性时,你认为农业给予农民的不仅仅是食物、木材,而是新的能流。我不太理解“能流”这个术语?这是一种特殊的食物链吗?为什么重要?
克里斯蒂安:农业在人类历史上如此重要,是因为它给人类带来了更多的能量。农业的运作方式是这样的,来自太阳的能量倾泻到空间中,然后植物通过光合作用获取能量。农民所做的是重新安排他们的环境,他们改变河流的流向或者减少树木,猎杀狼,捕杀老虎等。最终的结果是,从我耕种的这片土地上,我获得了比过去更多的能量。因此,农业实际上是人类将越来越多的流经生物圈的能量转移给自己使用的一种方式。
所以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对于额外能量的“攫取”。人类获得了更多的能量,其他物种获得更少的能量,这就是农业的影响。但是不断增长的能量可以解释剩下的人类历史。有了更多的能量,就有更多的人口,更大的社区,有了村庄,有了乡镇,有了城市,有了文明。正是因为农业产生的能流的增加,使得直到现代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成为可能。
澎湃新闻:在现代社会,看起来我们人类几乎拥有无限的能量。那么,你认为人类能成功地管理这个世界和我们取得的所有成果吗?
克里斯蒂安:增加的能源使得人类文明可以进化,出现城市、国家和帝国等等。但是更多的能量并不总是一件好事。我们可能产生了太多能量,它们将会彻底改变生物圈。这很危险。所以未来的问题实际上不是获得更多的能量,而是如何获取能源的同时,不会破坏未来人类社会的基础。
因此,技术上的问题不仅仅是获取更多能源的问题,而是如何获取可持续的能量,让人类社会继续在地球上繁衍生息。
大历史能帮助我们看清楚一件本来很难看清楚的事情,那就是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我们人类对生物圈的影响已经完全不同了。一百年前,人类的确造成了很多影响,但是远不如板块构造或小行星撞击那么影响大。一百年后的今天,我们消耗了如此多的能源,排放了如此多的二氧化碳,以至于我们开始改变整个生物圈了。如果我们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对未来是非常危险的。
我们正生活在地球历史的一个转折点上,生活在一个不能再认为某个国家能够解决所有问题的时代。作为人类一份子,我们需要共同努力,因为现存的问题都是全球性的,它们只能通过地球上所有国家的合作来解决。我们在未来五十年的所作所为将影响地球未来数百万年,这是千真万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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