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分

航天梦终得圆满。从哈萨克斯坦草原飞返莫斯科，卸下披挂的他们俨然成为民族的英雄与骄傲。

“上殿云霄生羽翼”，众人无一例外地获颁“苏联英雄”称号，苏联领导人勃列日涅夫在克里姆林宫为他们亲授金星奖章与列宁奖章。保加利亚宇航员格奥尔基·伊万诺夫（Georgi Ivanov）也获此殊荣，即使他们的任务因为技术故障未能完成。

2011 年 4 月 12 日，两位保加利亚航天人格奥尔基·伊万诺夫（Georgi Ivanov）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夫（Aleksandr Aleksandrov）出席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举行的纪念尤里·加加林飞行 50 周年的活动

“归来衫袖有天香”，成千上万的苏联民众向英雄们欢呼致意，等待他们的还有来自母国的数不胜数的荣誉，排山倒海般的鲜花与掌声。越南宇航员范遵（Pham Tuan) 与搭档戈尔巴特科（Gorbatko）一道回到越南，从河内嘉林机场到市区五英里长的道路上挤满了人，随处是横幅和鲜花，随处是祝贺与欢呼之声。车队抵达主席府时，越共总书记黎笋、国家主席阮友寿、总理范文同和国防部长文进勇一齐在门口迎候。此后几天，两位机组人员在越南各地无不受到英雄般的欢迎。

四名联盟-37 号机组人员出席河内举行的官方庆祝活动

欢庆活动似乎永无止境，无数的村庄与道路因他们而命名。民主德国的柏林、卡尔-马克思城（现开姆尼茨）和施特劳斯贝格等城市纷纷授予东德宇航员西格蒙德·雅恩（Sigmund Jähn）“荣誉市民”称号。蒙古宇航员朱格德尔德米德·古尔拉格查（Zhugderdemidiyn Gurragchaa）来自游牧家庭，这位太空英雄没有真正的出生地。这个问题通过在他出生的地方建立一个村庄得以解决，这个村庄被命名为“科斯莫斯（Kosmos）”——宇宙。

比科夫斯基（Bykovskiy）陪同雅恩（Jähn）返回东德时受到热烈欢迎

他们此番征途的政治意义被无穷尽地放大。古巴总统菲德尔·卡斯特罗（Fidel Castro）在表彰完宇航员阿纳尔多·塔马约·门德斯( Arnaldo Tamayo Méndez)后发表了激情澎湃的演说：

“他卑微的出身被提及、重复和强调，因为这确实构成了一个象征…正如我们祖国历史上最严峻的考验所证明的那样，这种血液造就了我们的人民。这是非洲人的血液。这是印第安人的血液。这是西班牙人的血液。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说他也象征着非洲，因为他是第一位进入太空的非洲后裔。这是一个象征，一个出身如此卑微的人取得了如此非凡的成就。当然，只有革命——也只有革命——才能让像塔马约这样的年轻人拥有这样的可能。”

在航天飞行 30 周年之际，古巴宇航员阿尔纳尔多·塔马约·门德斯（Arnaldo Tamayo Méndez）在关塔那摩革命博物馆的航天室内检查联盟- 38 号返回舱

“人气也有其反面。” 铺天盖地般机械刻板的宣传也对英雄们造成了莫大的困扰。空军飞行员弗拉基米尔·雷梅克（Vladimir Remek）昔日对英雄的光环孜孜以求，如今的“捷克斯洛伐克太空第一人”却常常畅想没有成为英雄的生活，“我不止一次想走进一家商店，买一些不认识的东西——就像其他人一样。或者坐上电车，前往瓦茨拉夫广场（Vaclavske namesti），在售货亭买一根芥末香肠，喝一杯啤酒，然后乘地铁去城里的另一边。或者在星期天，漫步在街上或在公园里，不会感到有人盯着我看，也不会听到有人在背后说：‘那不是雷梅克吗？’如果能不引起任何兴奋、好奇和签名猎人的骚乱，那该有多好……”

布拉格空军飞行博物馆，在狭窄的航天器内部，有一个身着太空服的人体模型，代表第一位进入太空的捷克公民弗拉基米尔·雷梅克 (Vladimir Remek)

东德宇航员西格蒙德·雅恩（Sigmund Jähn）的照片被张贴到了民主德国几乎每个城镇和村庄，从某地到另一地的距离索性不再以英里，而是以多少个“雅恩”来衡量。茶余饭后的笑谈甚至传到了前往东德的游客耳中：有人穿着皱巴巴的衬衫来上班，当被问及他邋遢的外表时，他解释说：“都怪西格蒙德·雅恩！我昨晚打开电视——西格蒙德·雅恩出现了！我打开收音机——我听到了西格蒙德·雅恩！今天早上我打开收音机——仍然是西格蒙德·雅恩！我舍不得打开熨斗——以防万一！”

回到德意志民主共和国 (GDR) 受到热烈欢迎的雅恩（Jähn），人们称雅恩为“我们的宇航员”

“我从未想过要成为人民英雄，” 雅恩曾向一位记者坦露心迹。“我觉得很尴尬，发表很多演讲不是我的风格。对我来说，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比太空飞行本身更累。但我不想抱怨。我仍然每天收到粉丝的来信、签名请求和演讲邀请。我妻子总是责骂我，因为我几乎回复了每封信。”

柏林，西格蒙德·雅恩（Sigmund Jähn）在尤里·加加林像前

烦恼尚不足以令人从荣耀之梦中惊醒，直到他们不得不直面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宿命：天空已不再对他们开放——作为全民族倍加珍视的“太空第一人”被剥夺了飞行的权利。因为热爱飞行，所以欣然出征，但竟反受其累。“飞行当然是飞行员的激情所在。我们渴望飞行，可能比烟瘾者渴望香烟还要渴望。”作为国家偶像，捷克斯洛伐克宇航员弗拉基米尔·雷梅克（Vladimir Remek）不再被允许驾驶飞机。罗马尼亚宇航员杜米特鲁-多林·普鲁纳里乌（Dumitru-Dorin Prunariu）悄无声息地飞行了一年半，但很快被国防部长喝止：“不行！你知道加加林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必须留住他。他是我们的英雄。”

普鲁纳里乌（Prunariu）在克里姆林宫被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Medvedev）授予太空探索功绩勋章

普鲁纳里乌（Prunariu）也获颁了“苏联英雄”称号，即使苏联与罗马尼亚的关系紧绷。但当他飞抵布加勒斯特机场，迈出机舱门后才发现国家元首和总理都没有到场迎接他和他的苏联同事，这与Interkosmos其他参与国空前的欢迎盛况形成了鲜明对比，数次“躬逢其盛”的苏联宇航员阿列克谢·列昂诺夫对普鲁纳里乌说：“杜米特鲁，你的未来看起来很糟糕。” 普鲁纳里乌当时不以为意，后面的经历才让他意识到糟糕在何处。

糟糕在左右为难。在面见罗马尼亚领导人尼古拉·齐奥塞斯库（Nicolae Ceausescu）之前，普鲁纳里乌（Prunariu）谨慎地询问国防部长奥尔泰亚努（Olteanu）：“我是否应该在会议期间佩戴勃列日涅夫授予的苏联勋章，或者我是否应该把它放在口袋里，然后在会议结束后再戴上。”他清楚齐奥塞斯库对勋章非常敏感，尤其是颁发自关系微妙的国家。虽然不敢忤逆齐奥塞斯库的心意，国防部长还是强烈建议他佩戴，“如果你不戴，苏联方面会生气。”

克里姆林宫，勃列日涅夫为普鲁纳里乌（Prunariu）授勋

糟糕在自以为是。会见时，齐奥塞斯库的妻子埃列娜·齐奥塞斯库（Elena Ceausescu）对这次太空任务不以为然：“啊，你知道……有了现代技术，飞入太空太容易了。” 被这番言语触怒的普鲁纳里乌（Prunariu）只能隐忍不发。“当时我不能在她面前说什么，但我心里明白，她的顾问没有告诉她太空飞行意味着什么；宇航员做出了什么牺牲；在太空飞行中有多少人牺牲了……她对此一无所知。尽管她拥有化学博士学位，但她没有受过教育。”

布加勒斯特，齐奥塞斯库为普鲁纳里乌（Prunariu）授勋

普鲁纳里乌（Prunariu）的英雄待遇并未持续多久。在此之后，罗马尼亚政府选择将普鲁纳里乌（Prunariu）雪藏，“他们完全切断了我在电视上的露面。他们从未在报纸的第一页上发表关于我的故事，只是把我限制在报纸最后一页的一个角落里。” 普鲁纳里乌（Prunariu）很少公开露面，罗马尼亚电视台禁止播放他的节目。罗马尼亚电视台拍摄的唯一一部关于他的电影《罗马尼亚人飞向星空》被存档，从未播出过。

普鲁纳里乌（Prunariu）并不是唯一一个清醒意识到“英雄也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的人。1981年，为挽救波兰日益崩坏的政局，沃伊切赫·雅鲁泽尔斯基（Wojciech Jaruzelski）大将接管了政权，成立了“波兰救国军事委员会”，宣布在全国范围内实行“战时状态”，彼时尚在莫斯科学习的波兰宇航员赫尔马舍夫斯基 ( Hermaszewski)吃惊地发现他已位列波兰救国军事委员会 20 名成员之中。他从电视上知悉这一消息，没有人询问他是否希望参加，没有人告诉他他已被任命，也没有人确认他是否同意任命。他奉军令星夜兼程奔赴华沙，两周后才被释放继续学业。

赫尔马舍夫斯基 (Hermaszewski) 和波兰领导人爱德华·盖莱克（Edward Gierek）

赫尔马舍夫斯基未能料见国内局势风云突变，自己被架上了命运的战车而浑然不觉，就像日后所有人都未能料见红旗会骤然间纷纷落地。

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世界与雅尔塔体系挥手作别，宇航员们曾矢志效忠的国家灰飞烟灭，天崩地裂之时，昔日的英雄也无非覆巢之下几颗滚动不停的卵。

航天任务迎来了清算。曾被整个东欧集团视作英雄的捷克斯洛伐克宇航员弗拉基米尔·雷梅克（Vladimir Remek）却在新政权中受到了攻击。在反对者看来，他那史诗般的太空任务完全出自政治和宣传目的，更不必提及他出生于1948年——捷共掌权之时，他的航天任务执行于1978年——布拉格之春10周年及捷共掌权30周年纪念日，昭示着其“旧政权与前宗主国奴仆”的身份。他的父亲是斯洛伐克人，母亲是捷克人，两个国家在“天鹅绒革命”后分道扬镳，这种历史上的结合也被视作落后与压迫的象征。“太空飞行，尤其是第一批宇航员和月球之旅，一直是苏联和美国的政治宣传主题，”他无奈地辩解，“我们的太空飞行被用作宣传，但所有此类宣传都必须以成功开展的工作为基础，而我们的飞行就是如此。”

2013 年，雷梅克（Remek）与他的前联盟-28号指挥官古巴列夫（Gubarev）

航天主角迎来了清算。伴随着波兰人民共和国统治寿终正寝，众议院通过一项剥夺1943-1990 年间执行公务或担任指挥职务、指挥反对波兰独立活动的人员的军衔，宇航员米罗斯瓦夫·赫尔马舍夫斯基 (Miroslaw Hermaszewski)因其曾在救国军事委员会中担任职务而首当其冲。

退休后的赫尔马舍夫斯基（Hermaszewski）

航天物品也难逃被清算的命运。搭载蒙古宇航员的联盟-39号飞船曾被保存在专设的博物馆中，随着苏联政权垮台，博物馆被拆除并改建为购物中心，蒙古国防部被要求移走飞船。曾经视若珍宝的光辉见证，如今弃之如敝履。苏联刚刚解体后的清算大潮中，一切苏联政权的遗留都是政治不正确的，一切与苏联相关的物件都能令人回忆起“被迫害”的岁月，这些背负着迫害者身份原罪的物件不能见容于新政权，在苏联业已消亡的世界里没有为他们预留的一方天地。

蒙古航天第一人的宇航服，蒙古国家博物馆

但好在命运无意将这段闪烁着“国际主义”微光的记忆彻底抹去。

叨天之幸，时任蒙古国防部长正好是这艘飞船的使用者朱格德尔德米德·古尔拉格查（Zhugderdemidiyn Gurragchaa），他选择将其安置在国防部长官邸的特制附楼中。

蒙古航天员古尔拉格查（Gurragchaa）自豪地在自己家中专门建造的附属建筑中展示他的联盟-39 号宇宙飞船

地球总是在转。2014年6月，蒙古航天中心在乌兰巴托开放，联盟-39 号飞船最终重新向公众展示，同时展出了与此次任务相关的设备，包括古尔拉格查的宇航服。

地球总是在转。威胁前波兰人民共和国时期军人们身份与荣誉的法案获得议会通过，但被总统安杰伊·杜达否决，他引用了前宇航员赫尔马舍夫斯基（Hermaszewski）将军的例子，认为不应根据该法案剥夺其军衔。退休后的赫尔马舍夫斯基准将曾长期任职于太空探索者协会和波兰科学院，直到2022年去世。

1999 年， NASA有效载荷专家詹姆斯·帕维尔奇克 (James Pawelczyk)（STS-90），第一位具有波兰血统的美国宇航员，前往波兰并会见了第一位波兰宇航员米罗斯拉夫·赫尔马舍夫斯基 (Miroslaw Hermaszewski)

地球总是在转。无论是缘于友善还是单纯的淡忘，人们对过去的历史逐渐宽容，捷克与俄罗斯的关系逐渐回暖，2014年捷克总统米洛什·泽曼（Miloš Zeman）任命曾在欧洲议会任职两届的前宇航员雷梅克（Remek）出任捷克驻俄罗斯大使。在履任前他简单地回忆了过去几年的奋斗时光，“飞入太空比制定欧洲立法更容易。”

2014年，雷梅克出任驻俄大使，与普京会面

在红旗依旧飘扬的国家，宇航员们也拥抱了较为理想的归宿。越南宇航员范遵（Pham Tuan)于 2008 年初退役，当时他已升任国防部国防工业总局局长，军衔为中将。2009 年，古巴宇航员塔马约·门德斯（Tamayo Méndez）被任命为古巴革命武装力量部外交部部长。2011 年 4 月，塔马约·门德斯被时任俄罗斯总统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授予 “俄罗斯友谊勋章”。

太空任务完成 30 年后，范遵（Pham Tuan)与戈尔巴特科（Gorbatko）重聚

两德统一中断了西格蒙德·雅恩（Sigmund Jähn）为东德新生血液指引航天梦的努力，后续与俄罗斯开展太空合作的话语权落在了前西德政府，现统一后的新政府身上。在雅恩看来一切都结束了，他所能做的只是平静地迎接“梦醒时分”。当被问及对未来太空探索梦想的展望时，雅恩做出了自己的注脚：“我们肯定会在某个时候飞往火星。这是一项自杀式任务——但人类迟早会尽其所能。我不相信人类移民太空的愿景，进化把我们束缚在了地球上。我宁愿在沃格特兰地区（他的出生地）的树林里散步，也不愿永远漂浮在宇宙飞船的狭窄管道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