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是清华大学所藏战国竹简的省称,这个词近期由于在媒体多次出现,大家已经耳熟能详了。这批简全部是秦火以前的写本书籍,并且系以传统所说的经、史之类为主,从而对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这批竹简的出现,堪与前汉的孔壁、西晋的汲冢比美,也未为过誉。
清华简究竟是一些怎样的文物,使学富五车的学者为之动容,做出如此高的评价?这批文物的背后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它们对中国历史文化的研究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国学堂特开辟“走近清华简”专题,和读者们一道,探寻清华简背后的秘密。今天,让我们一起走进《系年》篇,探索秦人起源的秘密。本文摘编自《走近清华简(增补版)》,作者刘国忠。
只要稍微懂一点中国历史知识的人,都会知道秦始皇和由他建立起来的强大却又短暂的秦帝国。秦朝是由嬴姓的秦人所建,秦的历史发展过程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阶段:
早期的秦只是一个部族;在西周灭亡、周平王东迁时,秦襄公因为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被分封为诸侯,从而建立起了秦国;到秦始皇时,强大的秦国终于消灭了六国,结束中国分裂割据的局面,建立起了秦朝。
随着秦的不断发展壮大,秦的文化也得以在全国范围内传播开来。学术界一般根据秦的发展历程,把秦的历史划分成前后相继的秦人(或称秦族,指秦国建立以前的秦人)、秦国和秦朝三个时期。
秦建国以前的历史,史书的记载非常有限。在《史记·秦本纪》中,司马迁对于秦早期的历史论述十分简略,特别是关于秦人起源的问题,《秦本纪》的记载十分含糊,有许多自相矛盾之处。
司马迁一方面指出,嬴姓各国多分布于东方,同时也提到,秦人的祖先中潏“在西戎,保西垂”。因此,对于秦人的起源问题,学者们的意见也是见仁见智,并就此展开了长期而热烈的讨论。
一些学者认为,秦人原本为戎族,来源于西方。这一说法提出较早,王国维在《秦都邑考》中称“秦之祖先,起于戎狄”,不过他并没有做详细的论证。对这一观点加以系统论述的是蒙文通先生,他写了《秦为戎族考》等文,后收入于《周秦少数民族研究》一书中,蒙先生在书中反复论证和申述了秦人原为西方戎族的观点。
还有一些学者则主张秦人起源于东方。这一理论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司马迁《史记·秦本纪》的相关论述,20世纪以来,也有不少学者赞同此说,如傅斯年在1933年发表著名的《夷夏东西说》一文,首倡嬴姓之秦为东方民族;另外,卫聚贤在20世纪30年代也提出:“秦民族发源地山东,至山西、陕西、甘肃,然后再向东发展。”
也有一些学者在这两种观点之外,另辟蹊径,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如黄留珠先生认为,秦人是“源于东而兴于西”,所谓“源于东”者,是讲秦人、秦文化的原始发祥地在东方;而“兴于西”者,是说秦人、秦文化的复兴之地在西方,也就是说,秦文化有两个“源”,一是“始发之源”,一是“复兴之源”。黄留珠先生还认为,秦人先后有四次西迁,分别是在夏末商初、商末、周公东征之后、西周中期偏晚。黄先生的这些意见可以说是对学者们相关讨论的折中和协调。
正是在这一学术背景下,清华简《系年》的出现和相关记载,才更能彰显其重要意义。
《系年》里面有许多史实不见于传世文献,其中的第三章即有关于秦人起源的记载,从而给秦人起源问题的解决提供了新的证据和思路。
原来,在商朝末年的时候,秦人有两个非常有名的祖先,一位名叫飞廉,一位名叫恶来。飞廉和恶来是父子关系,据说飞廉跑得很快,而恶来则力大无穷,父子两人都因为能力出众,很受纣王的赏识,成为“助纣为虐”的典型代表。周武王带领大军与纣王在牧野决战时,飞廉因为事先被纣王派去出使北方,没在牧野之战的现场,得以侥幸逃脱一死;而他的儿子恶来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与纣王都在牧野之战中丧生。
飞廉完成出使任务返回时,商朝已灭,纣王已死,商、周之间已经完成了政权的更替。作为纣王死党的飞廉不甘失败,他暗中潜伏下来,伺机反叛。
时机终于来了。克商后没过几年,周武王就因病辞世,继位的周成王由于年幼,不能独立执掌朝政,于是周武王的弟弟周公协助成王处理政事。这一局面却引起了同为武王弟弟的管叔、蔡叔和霍叔等人的不满,这三个人原本都被分封到商朝的王畿地区,监视商人,被称为“三监”,他们看到周公掌控了朝廷大权后,心有不甘,于是到处散布流言,说周公有野心,将要篡夺政权。纣王之子武庚乘机与这三人勾结,从而发起了三监之乱。从《系年》来看,飞廉显然积极参加了这次叛乱,而且很可能是这次叛乱的一个幕后操纵者。
三监之乱一度使西周的政权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不过,在周公和周成王强有力的领导下,周人很快就组织力量予以反击,周公亲自带兵东征,杀死了管叔和武庚等人,平定了叛乱。可是,狡猾而又善跑的飞廉又一次成功溜走了。
飞廉逃到哪里去了呢?这一次,飞廉跑到了东方,去投奔同为嬴姓的奄。奄也称为商奄(《系年》里写作“商盍”),在今天的曲阜一带。奄本来是当时的东方大国,是商王朝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商朝灭亡后,奄和当时位于山东到苏北一带的很多赢姓国家和部族都是反周的。飞廉跑到商奄,自然是要联合这些同姓族人,重整旗鼓,共同反周。
不过,西周政权并没有给飞廉等人任何喘息休整之机,周公等人在平定三监之乱后,立即挥师东进,攻打商奄等国。周师进军十分顺利,商奄等50多个参与叛乱的国家先后被平定。这一次,善跑的飞廉终于无路可逃,最终被周师擒杀。清华简《系年》对此有简明扼要的叙述:“飞廉东逃于商盍氏。成王伐商盍,杀飞廉。”这就是飞廉的最后结局。
如果《系年》只是交代了飞廉被杀的下场,这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因为《孟子》等书也有相关的记录,《系年》的这一叙述只是再次确认了相关史实而已。真正让学者们大跌眼镜的是接下来的这句话:
西迁商盍之民于邾,以御奴
之戎,是秦先人。
原来,周人在灭掉了商奄之后,为了惩罚这些参与叛乱的赢姓商奄之民,周人令之西迁,其性质用后世的话说便是谪戍发配,谪戍的地点则是邾这个地方。
至于邾的地理位置,李学勤先生经过研究,发现它就是《尚书·禹贡》篇所载的朱圉山,位于今天甘肃省的甘谷县一带。可是,在《系年》发现以前,从来没有人知道,“商奄之民”曾被周人强制西迁,而这些“商奄之民”正是秦的先人,这真是令人惊异的事。
秦国先人“商奄之民”在周成王时被迫西迁,或许还与飞廉父亲中潏的经历有关。据《史记·秦本纪》记载,中潏曾有为商朝而“在西戎,保西垂”的经历,并且与戎人有一定的姻亲关系。因此,周朝命令“商奄之民”远赴西方御戎,也并非是一个让人意外的决定。
明白了秦的先人是原在东方的商奄之民后,与秦人始源相关的一系列问题都可以得到很好的解释,例如:
在文献方面,《史记·封禅书》载:“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秦襄公为什么自称主少皞之神,是由于少皞嬴姓,《说文》曰:“嬴,帝少皞氏之姓也。”少皞也作少昊,据说原来是黄帝之子,其都城即在曲阜一带,后来又被尊为东方之神,至今在曲阜城东还保存有少昊陵。曲阜一带的奄国正好是“少皞之虚”,可见,秦襄公只是没有忘记自己国族的来源而已。
在金文方面,西周中期的询簋和师酉簋都提到“秦夷”,还有“戍秦人”。来自东方的商奄之民,其后裔自然可称为“夷”而不是西方的“戎”;秦人是被发配戍边,所以又可称为“戍秦人”。
在简帛方面,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的“苏秦谓燕王章”云:“自复而足,楚将不出沮、漳,秦将不出商奄,齐不出吕隧,燕将不出屋、注。”意思是如果安于现状,不思进取,那么楚、秦、齐、燕各国将不会离开他们的始出居地。
这里特别值得关注的是把秦和商奄联系起来,可是西方的秦国怎么会与东方的商奄联系在一起呢?前人百思不得其解。正因为不了解秦与商奄的关系,所以传世本《战国策》把“商奄”等都错误地改掉了。直到清华简《系年》重出,我们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确切含义。
关于秦人始源的这些情况,经过李学勤先生完美阐发,相关的争议得以圆满解决。对此,西北师范大学的赵逵夫先生曾评价说,正是由于李先生的这一研究,“秦本东夷而迁于西北的结论得以被学界普遍接受”。
李学勤先生在分析了秦人始源的历程之后还专门指出:“既然秦人本来是自东方迁来的商奄之民,最早的秦文化应该具有一定的东方色彩,并与商文化有较密切的关系。希望这一点今后会得到考古研究的验证。”这一论述也为我们今后的工作重点提供了思路和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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