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恩比对中国的待望
文 / 徐复观
壹
当我从报上看到英国史学家汤恩比,以九十六岁的高龄,于十月二十二日逝世的消息时,首先涌上心头的,不是他在史学上的业绩,而是他晚年对中国的待望。
对时代的危机感,对西方文明的危机感,是汤氏向历史探求的重大动机之一。
他把古代文明,当作现代的文明来看待;把各文明圈的文明,当作一个有机的整体来看待;所以他的十二卷的《历史的研究》,乃是把人类文明,作整体的研究;在此一研究中,以“挑战”与“反应”的规律,解释人类文明的发生、发展及挫折。
他的这一研究,不仅是为了把握过去,而是面对当前文明的危机,来解救人类面临的厄运。
他的解救的蓝图,是以“世界政府”,来代替目前分立互斗的各国的敌对;这本是康德所提出的理想,不过汤氏以史学的背景,面对核子大战的危机,在今日加以提倡,更有迫切而真实之感,也可以说,对世界政府的鼓吹,是他的史学工作的要求与结论。
他对世界政府的待望,大体上说,经过了三个阶段。在美国独占核子武器时代,他内心希望美国能担当这种责任。及苏联急起直追,在核子武器上,互相竞争,他更感到世界统一的迫切需要。 到了东西关系有和解之兆时,他认为核兵器的使用,可以暂时抑止,美苏联合建立世界政府,或有其可能。后来他觉得假如美苏组织联合政府若归失败,则中国可成为有力的候补者。
一九七二年,他出版了《图说·历史的研究》一卷,是由他过去所出的十二卷《历史的研究》精缩而成。在此书中,他完全舍弃了由美苏等先进工业国家统一世界的预想, 认为以中国为枢轴,率领日本、朝鲜、南越等国成立世界政府,才是解救人类危机的一条道路。
这不仅是他一时的感想,在他的其他著作中,也不断阐明此一旨趣;可以说,这是他毕生在危机意识下,研究世界文明史所得出的最后结论。
贰
他对中国作很高的评价,开始于五十年代。一九五六年他第二次访日时,有一天,几位日本人士陪他到箱根去休息。他突然问,今后哪一国将支配世界?有的说,可能是美国;有的说,可能是苏联;他认为都不对,未来支配世界的是中国;因为由一个政府统治着六七亿人口的,只有中国。
他此言一出,不仅使陪他的几位日本人士震动;传开了以后,也使许多日本人为之震动。
我一九六○年在日本旅行时,还有人这样地转告诉我。进入到七○年代,他把世界政府的希望,由美苏转到中国,这比一九五六年的想法,更前进了一步。他的这一想法,是出于下面四种理由。
第一,还是人口的理由。一个政府,统率由文化团结为一体的八亿多优秀的人口,再过十年、二十年,又有比率上的增加;这种庞大力量,是举世无匹的。我想,此一理由,应可以成立。
第二,从“汉帝国”(他不说“秦帝国”)以来,有继续二千年的“世界国家”的实绩,在这伟大的实绩中,妊育了“世界精神”。今日要建立世界政府,必须以这种“世界精神”为动力,为原则。此一理由,也未尝不可以成立。
第三,儒释道三教的文化遗产,培养了高度的人文主义,及与自然相调和的生活感情,可以缓和犹太教系统下对自然过分略夺的危险。此一理由,在文化上有更大的意义。
第四,汤氏认为先进工业国的过度工业化,扩大了南北贫富的差距,增加了环境的污染,使人的劳动彻底机械化,使资源迅速的枯竭,这是把人类导向破灭之路。
为了避免这种破灭,势必要“脱工业化”。在“脱工业化”中,先进工业国家,将陷于空前的混乱。所以美苏等国家的自身,危机重重,还有什么领导世界政府的资格。
汤氏觉得中国却与此不同。目前工业的落后,对将来而言,反是有利的条件。
假定中国把今日的工农均衡发展保持下去,则既不是过度的工业化,也不是停滞的农业社会,而是选择出第三的创造性的道路,在最近的将来,便会掌握世界的主导权,以东亚为枢轴,来统一世界,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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