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渭莲(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中国考古学会夏商考古专业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先秦史学会理事)
关于东周中山国的历史,传世文献记载有限且多有抵牾。晚清王先谦著《鲜虞中山国事表》,将中山国史料汇总疏证,但许多谜团仍未得到澄清。20世纪70年代河北省平山县中山国王陵发掘以后,出土的考古学资料揭开了中山国史探索的新局面。比较流行的结论认为:从春秋鲜虞到战国中山,基本上一脉相承,考古遗存大致反映了鲜虞华夏化的历史进程。但是,同时也存在着不少疑议。2015年以来,河北省行唐县故郡遗址发现了早期中山国大型墓地,新出考古学资料显示出了中山国文化的复杂性。其所反映的史实,究竟是巩固并细化了上述主流结论,还是部分动摇了这些观点并趋向于某些疑议?因此,有必要综合传世文献与考古学资料,对中山国史进行新的探索与考证。
传世文献中的中山国史与疑议
中山国史的若干线索,主要见于《左传》《战国策》和《史记》等文献。对于这些有限记载的释读与认识,长期以来存在不少疑议。其所聚焦的内容诸如:中山历史进程细节的复原、鲜虞族姓与中山国姓的关系、魏占中山与中山复国的真相等。其中,最根本的疑议是对中山历史进程的认识,究竟是一脉相承还是侧出旁支?抑或其间存在断裂而另立体系?这一问题实际上紧密关系着其他相关疑议的解决。
中山之名最早见于《左传》定公四年(前506),杜预注云“中山,鲜虞”。而鲜虞则最早见于《春秋》昭公十二年(前530)“晋伐鲜虞”,《谷梁传》集解引《世本》说:“鲜虞,姬姓,白狄也。”这些记载说明中山或渊源于鲜虞,而至少自春秋晚期起,中山国就已经存在,但春秋时期的鲜虞与中山的确切关系并不明朗。《史记·赵世家》:“(献侯)十年(前414),中山武公初立。”《索隐》引《世本》:“中山武公居顾,桓公徙灵寿。”此大概即战国中山立国之始。又据《赵世家》:“烈侯元年(前408),魏文侯伐中山(两年后魏灭中山)……(赵惠文王)三年(前296),灭中山。”再据《史记·乐毅列传》“中山复国”(约在前378年)。这些记述反映出战国中山包括前后两大阶段,前中山为魏所灭,复国的后中山又为赵所灭。但是,对于前后二中山之间、前中山与春秋中山之间的联系细节,文献并未提供确凿的线索。
古文献勾画出中山国史的大致进程:春秋鲜虞—春秋中山(鲜虞中山)—战国前中山(武公中山)—魏占中山—战国后中山(复国中山)—赵灭中山。这一历史进程只是一个粗略的路径,对于其具体轨迹的认识则存在诸多争议。其中,主要有四种意见。
其一,春秋中山与武公中山属于连续一系,中山武公出于鲜虞。吕祖谦、梁玉绳、顾颉刚等主张此说。
其二,春秋中山与武公中山并非一系,中山武公出自周室。此说起于《汉书古今人表》,雷学淇、程恩泽等赞同这一观点,其要点是:鲜虞中山灭后乃周室所封中山,直至被魏所灭。
其三,魏灭春秋中山后,继之为魏之属国中山,当为魏之别封。持此观点的主要是清代学者如沈钦韩、黄式三、苏时学等,以及近代学者如钱穆、徐中舒等。沈钦韩更是认为《史记·赵世家》将中山武公初立与魏文侯灭中山的年代倒置,而钱穆则进一步考证中山武公初立当在前399年。徐中舒认为,魏属中山后来逐渐脱离魏国而走向独立。这些论点的核心是质疑所谓的中山复国,认为魏占中山之后便与中山一体一宗,甚至视武公为魏所封中山的始封君。
其四,魏灭春秋中山之后的复国中山,并非魏属中山。持此看法的学者有梁玉绳、蒙文通、杨宽等。此观点基本上秉承了《史记》等文献记载,认为战国中山在魏占中断一个时期之后,继而又复国延续。
上述四种意见实际上涉及两大问题:一是中山武公的身份之争,此还涉及鲜虞族姓及渊源等问题;二是战国中山是否魏之别封之争,实即魏占中山与复国中山的关系问题。要之,由于传世文献记载的局限,中山历史进程的具体轨迹并不清晰,存在诸多论点与疑议。1974年平山中山王陵的发现,为解决这些问题提供了契机。
中山王陵发掘促进相关研究
战国中山王陵发掘是中山考古的重大发现。其中三件铜器上因刻有长篇铭文而被誉为中山三器,器铭内容尤其是所记的中山世系,促使中山国史探索取得重大突破。李学勤、李零关于中山三器的研究最具代表性,其结论主旨是:从春秋鲜虞中山到战国中山一脉相承,中山文化是鲜虞文化逐渐深度华夏化的结果。此论点一经发布,影响广泛而持久,至今仍是中山国史研究的主流观点。
同时,也存在一些相反的异议,其中以黄盛璋的反驳最具典型性。其核心内容为:春秋鲜虞中山与战国中山之间不存在连续,中山武公出于周室,战国中山文化本属于中原体系,并不存在所谓的华夏化。这一论点与主流观点几乎针锋相对。此外,孙华提出了一种近似折中的看法:战国中山并非春秋鲜虞的延续,但仍出自与周室同姓的另一支姬姓白狄。
上述争议表明,中山王陵出土文献发现以后,中山国史探索虽然取得重大进展,但原有的疑议并没有完全解决,反而增加了新的异议。值得注意的是,李零在关于中山三器的补充论述中提出,桓公复国之后再次失国。这说明中山器铭的世系,并未彻底解决中山历史进程的衔接细节问题。总结这些疑议,其内容与传世文献释读所产生的疑议大体相类似,但新增了鲜虞文化华夏化等问题,其中最根本的疑议依然是关于中山历史进程轨迹的争论。
中山三器铭文无疑是中山国史珍贵的补证史料,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是所列的中山世系,弥补了传世文献的欠缺。但对这一世系解读的结果却延续了传统疑议的主要内容。诸如:世系能否证明鲜虞中山与武公中山之间的连续?能否说明战国中山的出处及国姓?能否反映中山复国的真相?另外,以中山王陵为代表的战国中山文化,是否确凿反映了鲜虞华夏化的过程及结果?诸多疑议直接关系着中山国史的总体探索。解决这些问题,需要传世文献与考古学资料的有机整合,尤其需要对鲜虞中山疆域的考古学文化进行全面考察,进而在此基础上探索新证。
关于中山历史进程的新证
中山历史进程的复原是中山国史探索的首要基础,其中最主要的是春秋鲜虞中山与战国中山之间的连接轨迹问题,这也是诸多疑议中最突出的一项内容。近年来,以河北省行唐县故郡遗址为代表的中山考古新成果,为解决这一问题提供了新的线索和依据,其新证内容主要有三。
其一,公族墓向的差异,显示出鲜虞中山与战国中山的国姓之别。考古发现的公族之墓,多为规格较高的大中型墓,且常与王陵相伴。公族墓的墓向具有较固定的历史传承,因而是反映公室族属亦即国姓的重要指标。行唐故郡遗址发现的大中型墓,应属于早期中山国公族之墓,其墓向主要朝东,此与中山王陵的墓向朝北形成显著区别。故郡大墓与中山王陵的墓向差异,反映出春秋中山与战国中山的公室并非同一族属,因此其君统及国姓当非一系。这一点还反映在陵墓建设的整体规制上,中山王陵与辉县固围村魏国大墓(有人推测为魏王陵)具有很多相同元素。据此,战国中山与魏国同属姬姓,应比较可靠;而春秋鲜虞中山或属于另外一姓,当无多大问题。
其二,墓葬文化内涵的区别,反映出鲜虞中山与战国中山分属两种文化体系。唐河、滹沱河流域的春秋至战国初期鲜虞中山国墓葬,具有浓厚的鲜虞文化特色,主要元素如:墓室积石、大量殉牲、随葬品常见兽形牌饰、金丝或铜丝耳环等。所有这些特征,在战国中山墓葬文化中基本消失,前后两种墓葬文化的分野与隔断清晰,明显属于性质不同的两个系统。
其三,考古资料印证了文献记载的鲜虞中山社会形态,其与战国中山之间落差显著。《吕氏春秋·先识览》记载了鲜虞中山的社会形态:“中山之俗,以昼为夜,以夜继日,男女切倚,固无休息,康乐,歌谣好悲。其主弗知恶,此亡国之风也。”事实上,称其为“亡国之风”实属一种误会,此正是鲜虞中山社会与经济形态的极好写照。行唐故郡遗址发现有规模巨大的殉牲坑,例如25号殉牲坑殉牲近400具,其中羊所占比例高达近80%,其次是牛和马。这是鲜虞中山畜牧业发达的重要实物证据,而所谓“以夜继日、歌谣好悲”的中山之俗,正是畜牧民族自然而特有的生产与生活习俗。与此形成鲜明对照,战国中山的社会与经济形态则是另一幅情景。中山灵寿城遗址的考古发现表明,战国中山的经济类型以农业为主,发现有水稻、粟和高粱等粮食遗存,还有专门生产农具的作坊遗址及大量的铁制农具。与此相应,社会风尚也随之发生巨变。《战国策》记述说,赵武灵王灭中山前,派人探查中山国情,回报说中山贵儒学、贱壮士。出土文献对此亦有记载,中山三器的铭文反复引用儒家经典《诗经》,并谴责燕国的禅让事件,俨然为周制正统的维护者。总之,考古资料与文献记载互相印证,鲜虞中山与战国中山在社会形态与经济类型方面,均存在着鲜明的分野与落差。
要之,墓葬文化元素以及诸多考古学综合证据表明,春秋鲜虞中山与战国中山之间的差异是首要和根本的,两者之间在文化层面的分野已基本得到澄清,尤其是两者公室的族姓并非同种。据此,鲜虞中山与战国中山之间的历史进程,当非连续发展的一体一系。
关于鲜虞文化变革的新证
如果鲜虞中山与战国中山之间不存在一脉连续的发展,那么如何认识两者之间的文化变迁,其本质究竟是鲜虞华夏化的结果,还是华夏化鲜虞的变革?关于这一疑议问题的综合新证,主要内容有二。
第一,中山考古资料的多年积累证实,鲜虞中山与战国中山之间的文化落差,属于一种文化突转的变革,并不具备华夏化渐趋演进的基础条件,因此并非是鲜虞深度华夏化的结果。
战国中山文化的内涵构成中,基本不见鲜虞文化的传承元素,前后两种文化之间不存在转化演变的轨迹,而是一种跨越式的突变更新,类似于一种文化断裂与分野。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战国中山文化与魏、赵两国文化比较相似,甚至连最具族姓指向意义的墓向,也转为与魏国相一致。此说明在战国中期中山复国之后,鲜虞文化并未随之复兴,自身文化传统几近消失,而完全转型为华夏性质的文化。换言之,鲜虞中山与战国中山之间,并不存在所谓逐渐华夏化的过程。发生文化突变的历史背景,无疑是公室政权的更迭,前后两种文化的分野时间正在战国早期之末,亦即魏灭中山之后。这一时期,春秋鲜虞文化迅速衰落以至几近消失,而战国中山文化突然形成,其契机似乎均源于魏国的占领。
第二,战国中山文化的华夏性质,并非来自鲜虞文化的华夏化,应是华夏文化融合转化了鲜虞文化,而公室族姓之变当是这种文化突变的根本基础。
如何解读战国中山文化的华夏特征,将直接关系到鲜虞华夏化的疑议。主张鲜虞华夏化的论点,强调其契机来自魏占期间的华夏文化影响,但此观点恐怕难以解释中山复国之后鲜虞文化未有复兴的原因。这一论点的本质是:魏占中山导致鲜虞华夏化,而复国中山只是恢复了鲜虞政权,文化方面则继续保持全面华夏化。这一看法缺乏足够的考古证据支持,因为不仅未发现所谓华夏化过程的文化轨迹,更重要的是复国中山与鲜虞中山并非同种国姓。因此,复国的中山文化绝非鲜虞文化深度华夏化的结果,而更像是一种由鲜虞到华夏跨越式的文化变革。但如果是一种连公族墓向都已更改的文化突变,则鲜虞中山复国的历史真相必将受到质疑,中山为周室所封或魏之别封的观点甚至有必要重新审视。关于此,陈槃的论点可能比较中肯:战国中山始君与魏灭之后是否复国,均未详也。
综上,中山国史探索尽管取得了长足进展,但关于春秋中山与战国中山连续发展的疑议依旧存在。一些新证据表明两者之间或许存在着断裂与分野,战国中山文化并非出自鲜虞华夏化而是华夏化鲜虞。所有这些疑议问题,均需要进一步探索与补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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