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连发两篇广告，都是广告商付费，我这边转发的，大家看看就得。有读者说你咋堕落了？也有读者说你咋这么拜金！---俺不禁哑然失笑。

这大周末的，趁着无事，花点时间说说历史学治学方面的一个矛盾之处。文章可能有点枯燥，但有相当的启发意义。因为它牵扯到人文与科学的分离问题，说到底，是人的价值观与事实的分离问题，研究这一问题，对当前这个“无隐私”的大数据时代，有格外重要的意义。

但今天我先谈历史学发展从近代以来的一个困境。

历史学首先要追求真实性。整个历史学的发展，基本是在历史学中排除人的主观性、排除人的价值判断。德国历史学家兰克说历史研究史料要有客观性，不要评论，不要去想象，要回到历史事实本身。他甚至反对历史解释。20世纪的年鉴学派兴起之后，基本上是用量化统计的方式去研究历史，和自然科学没什么差别，无非对象不一样。这个观念长期主导着历史学的发展。但注意，这种对历史的看法是和人文研究本身的实际情况相对立的，它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出了问题。

利奥波德·冯·兰克，19世纪德国极为重要的历史学家，被誉为近代史学之父

举个例子，现在的历史学家在研究法国大革命时，认为1789年7月14号是法国大革命的开端，因为那天巴黎的群众攻占了巴士底狱，是一个无比重要的日子。但是如果我们去看路易十六在那天的日记，会发现他写的是“今日无事”。法国大革命中群众攻占巴士底狱，他根本没看到。现在的我们回到历史真实，会意识到1789年7月14号发生了无穷多的事情，对路易十六来讲，攻占巴士底狱是无数骚乱中的一次小骚乱而已，没什么了不起。那么，什么时候起1789年7月14号成为法国大革命的象征的呢？这是在到了20世纪，我们的历史学家对法国现代社会转型、法国革命起源有了深刻认识以后，才越来越觉得这一天了不起，觉得这个事件是重要的分水岭-------大家看到了吧，同样一个事实在不同人的眼里是不一样的。

史料是人们对历史的记录，那么为什么人要把这个事情记下来？如果你每天写日记，你会把每天做过、看到的所有事都记下来吗？当然不可能，你只会记你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你认为这个事情重要，而那个事情不重要呢？------重不重要完全取决于历史记录者的价值判断。历史事实是不能离开记录者的价值判断的。没有纯粹的历史事实，因为我们不可能把所有事记下来。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它几乎颠覆了我们讲的事实本身。历史事实原来无非是记录者的主观判断。历史之所以是这样的，是因为记录者是这么记的，他之所以记录是因为他有这样的价值判断，有这样的观念。

20世纪英国历史学家Collingwood发现任何历史事实的记载都与价值系统有关，他因此说，任何历史都是思想的历史，任何历史问题背后一定是历史思想的问题，他甚至讲得更绝对化：历史必浓缩于特定的观念，也就是历史是不能离开价值系统的。因为没有纯粹的事实，历史事实背后就一定是价值系统和主观的观念，这个大发现对20世纪的历史学造成了一个颠覆性的影响。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后现代史学开始在西方传播，它认为每一个历史记录是观察者主体决定的，历史无非是在编故事而已。在后现代史学的基本价值判断下，历史就变成了故事。后现代史学在对原来纯粹、客观历史的解构上，是有很大贡献的，它揭示了历史的主观性、历史与价值的不可分离性，但又带来一个大问题。后现代历史没能很好地处理价值与事实之间的关系。原来我们片面地以为任何事实是不依赖于我们主观而存在的，所有的历史都是客观的，都是纯粹与人没关系，和人的价值没关系。一旦发现原来不是这样，我们就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所有历史的客观性都丧失了。我们的知识在两极之间摆来摆去。那么如何正确地处理价值与事实的关系，也就是说，如何解决后现代史学和纯粹年鉴学派之间的矛盾呢？

所有的历史都是主体对过去的记录，而记录时，人是因为价值系统才注意这些事件，这是对的。但注意，当某个事件被记录下来以后，记录这个事件的原因和当时记录者的价值系统开始被遗忘掉了。后人看到这个记录，他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记录。历史事实在流传过程中会发生缓慢的质变，这就出现了历史事实与价值系统的分离。那么完整的历史事实是什么呢？它是价值和事实同时存在的记录，但由于历史流传过程中记录者的价值观念被忘掉，结果出现的是一个貌似纯粹的、与价值判断无关的事实。

所以历史学研究的一个重点课题，就是要剖析历史事实背后的思想价值因素。

德国大学内部有三个大的分类，就是所谓Naturwissenschaft（自然科学），Sozialwissenschaften（社会科学）以及Geisteswissenschaft（人文学科）。科学立足于对事实的研究，追求真实的自然规律，社会科学是研究人的行为，也是对客观事实的研究，而人文是什么呢？人文也有知识，但人文背后是对价值的研究：这个东西有没有意义？它的价值系统是什么？我们的人生观如何？我们如何评价知识系统的意义？等等。有的知识重要，有的不重要，而什么重要、什么有意义，这是价值判断，这个价值判断的系统是人文研究的对象（就是我们经常蔑视的唯心主义学科）。人文与科学的分离背后是价值与事实的分离，大家注意，这种分离是现代性的本质。

由于事实越来越重要，我们重视客观的、普遍的知识，而价值系统越来越成为私人的、主观的东西。科学知识、技术知识在膨胀，社会出现技术化、市场化、工具化、机械化，我们的价值系统不断地退缩，人正在失去主体性，失去其作为价值中心的位置，以至于社会出现了某种病态。就如我文章开头点到的所谓大数据时代，人越来越变成一种数据中的变量------这就是为何欧盟去年出台最严厉数据保护法的根源所在。

有时间再分析所谓大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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