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做历史研究应去伪存真,亦应该维护国家利益2016年11月17日
葛剑雄,复旦大学教授,中国与全球化智库(CCG)学术专家委员会专家。
在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中,中国对历史的重视是独树一帜的。
中国拥有最多的官修历史,几乎每个朝代建立之后,都要重修前代史书,建立自己的官修史书体系。
2016年10月10日,葛剑雄在大隐书局做了一场题为“历史传统与历史智慧”的讲座,他认为,中国历史传统上对文字记录如此重视是延续至今的,其中的根本原因就是历史是中国可以延续的资源。做历史研究应该去伪存真,尊重历史事实,但在具体应用上,亦应该考虑维护国家利益。
“王权至上”使中国产生修史的传统
中国很早就形成了王权至上的统治形式,宗教始终没有发达到可以盖过王权的程度。因而较之宗教发达的文明,中国的修史传统源远流长,但神话系统并不发达。葛剑雄认为,“君权神授”的理念自汉代确立,“修史”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解释天命,给“君权”以现实的合法性。
人类早期开始记录历史的目的是相似的,在葛剑雄看来,起初是有少数人出于好奇,要把自己经历的事让后人知道,以后慢慢形成自觉。但比之记录给后人,更为重要的是向神灵、向天报告。做了好事,告诉上天祈求继续受到庇佑,如果做了不好的事情,也要上告神灵,祈求谅解。
因此最早的史官是巫,他不但要记录历史,更要承担与天、神沟通的重任,当时的记录也并不区分“史”和“神话”,后来出现了史,巫和史才慢慢分开。但在很多宗教发达的民族中,巫和史是始终合一的,在古希腊等神话发达的地区,历史就是神话、就是宗教,比如基督教系统的历史,往往都在《圣经》里面记录。
由于中国的特殊情况,很早就形成了王权,宗教始终没有盖过世俗权力。葛剑雄认为,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中国的宗教都发达不起来,“天”成为最重要的神。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中国在汉武帝时代,经过董仲舒等人的努力,很早就确定了“天人合一,君权神授”的理念。
在葛剑雄看来,如今把“天人合一”解释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和这个词最初的含义完全不同,“ 天人合一 的原意,就是君权神授,是说皇帝的权力是神给的,皇帝就是 天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皇权越来越大,超越了一切。”
在皇权至上的现实之下,记录历史的最重要任务,其实是解释天命。
葛剑雄提到,现在经常说中国有最早的太阳黑子记录、日食记录等等。但这些天文、自然现象当时被记录下来并不是在记录自然科学,而是记录历史。史书中关于自然灾害和天文现象的记录,往往是当时国都附近最多。这是因为,史官记下这些“吉兆”和“灾难”,都是作为皇帝执政的依据。换言之,都是很有倾向性的。
汉高祖刘邦一介布衣,没什么背景可言。但《史记·高祖本纪》中却记载刘邦的母亲身体疲累在湖边休息,梦到与神相遇,刘邦父亲去找她,见到一条龙在她身上盘旋,回家以后刘邦母亲已有身孕。
“编这个故事,就是为了说明刘邦是真命天子。宋朝赵匡胤出生的时候,史书记载房间里面红花满室,说明他们这样以一种观念记录历史,证明他本身就是龙子,就是天生。” 葛剑雄解释,把天和人事连在一起,一直是史书记载中的传统。
如今翻看史书,记录一个朝代的新生,会有各种吉祥的征兆,比如说天上五星连珠,出现了灵芝,出现了嘉禾,甚至出现了麒麟或龙。而一个朝代行将灭亡,就会出现各种灾难,比如太阳黑子、日蚀、地震等等,预示王朝气数已尽。
这些记录是现在科学家研究自然环境的珍贵史料,但当时这些记载是很有倾向性的,比如说史书中第一次出现的地震记载是夏桀时期发生的,那时出现了地震,所以不久夏朝就亡国了。关于太阳黑子的记载也是如此。太阳代表皇帝,太阳出现黑子,证明君主思想德行有亏。日食更是预示着大灾。
图为民国线装书《精校断句仿殿本 史记 》
修史根本目的是强调政治的合法性
有这样的历史观,中国历史上一旦改朝换代,官方就急于修史也就很好理解了。“天命不可违,中国历来那么重视历史,花那么多的精力修历史。根本的目的是强调政治的合法性,是要为现实服务的。价值观念重于事实,解释妥了就证明了政治的合法性。”
葛剑雄举清朝的例子来解释“修史”的重要性。清朝入关之后,很快宣布修史,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外族入侵,没有很大的合法性。当时李自成破城之前,崇祯皇帝亲上煤山自缢,死得壮烈,之前治国也算得上负责,说他荒淫无道并没有人相信。于是清朝急匆匆修史解释,说明朝灭亡于李自成之手,清朝剿灭了李自成,是替明朝报仇,厚葬崇祯皇帝,是对明朝有恩。明朝气数已尽,清朝的统治是“天命不可违”,硬是给了自己历史的合法性。
修史“价值观念重于事实”的传统,葛剑雄认为来源于孔子。所谓《春秋》笔法,“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正是因为史书解释天命,史书中的褒扬,不只是流芳百世,还会得到上天庇佑,而史书中的一字之贬,比刀斧砍在身上还要严重,刀斧砍上不过一死,在史书中被谴责,世世代代都要受到谴责。
孔子修《春秋》有两条原则,一是“为尊者讳,为贤者讳”,对尊者的过失和不足,要为他避讳,尽量少说;二是“笔则笔,削则削”,该写的写,该删的删。
而这两条原则,是根据价值观念掌握的。葛剑雄提到《春秋·僖公二十八年》记载有:“天王狩于河阳”。 “天王狩于河阳”表面看是说周襄王到河阳进行狩猎和祭祀的仪式,但实际的情况是当时几个强大的诸侯在河阳聚会,通知周天子也来参加,实际上是被绑架,这对周襄王是奇耻大辱。但是孔子认为周天子是最尊贵的,不能实写他受到侮辱,就用了“狩”,完全脱离事实,为尊者讳,要维持上下的次序。
后来北宋后期,宋徽宗、宋钦宗父子被金朝俘虏,历史记载“二帝北狩”, 1900年八国联军进京,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狼狈出逃,历史记载“太后西狩”,都是“为尊者讳”的体现。
为现实服务的历史观有其积极意义
这样为现实服务的历史观是否有其积极意义?葛剑雄认为修史对于搁置争议、维护统治、解决现实问题都有重要的价值。
清朝建立统治之后,在乾隆年间准备修国史。一般来说本朝只为上一朝代修史,不会为自己修国史。但乾隆决定本朝修史,是稳定清朝统治的现实需要。
修国史的时候,乾隆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决定,规定投降清朝的官员,如洪承畴、钱谦益等全部编入《贰臣传》。这一大批官员当时背叛明朝,对清朝入关建立统治至关重要,但乾隆表示这些人对大清虽然有功,“毕竟大节有亏”。反而是当时拼死抵抗清军的人,统统被列入《忠臣传》。
做这样的改变是因为清朝当时统治已经稳定,较之于改朝换代,眼下更为重要的是建立长久的统治、取得执政的合法性、维护传统的君臣道德和价值观念。
通过为前朝的忠臣平反,清朝鼓励延续“忠”的价值观,也就是忠于本朝,让中国城乡传统礼仪制度阶层都得到延续,这是有利于本朝维护统治的举措。
乾隆甚至还公布了袁崇焕的真相。崇祯帝时期,袁崇焕是抵抗清朝的名将,清朝用反间计伪造他的信件,构陷他私下勾结清朝,崇祯帝因此将袁崇焕处以极刑。乾隆公开为袁崇焕平反,在北京为他建庙,这对当时士人是很大震撼,直到清朝灭亡,一批汉族知识分子还心念清朝的仁慈。
《贰臣传》
在遵守历史事实的基础上维护国家利益
那么为了国家利益是否就可以不尊重史实,任意篡改历史呢?葛剑雄认为不可以,真正的国家利益还是在遵守历史事实的基础上的,“对于历史事实,我们实事求是研究,但是不是由我们随便应用,怎么应用让国家决定。包括有些公布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公布,全部要考虑国家的利益。”
他举例说,关于钓鱼岛的主权归属,中国最大的失误就是1945年抗日战争之后,没有明确规定钓鱼岛划归台湾省内。美国接管钓鱼岛后就将其移交日本,直到1979年,台湾在美国的留学生才发现,原来地图上所谓尖阁列岛,就是中国的钓鱼台,才发动了保钓运动。
“这个事实如果历史学者都不去研究,都隐瞒事实,国家怎么去应对?我们要研究以后,了解背景,告诉中央,具体怎么处理由中央处理。所以研究者一定要实事求是,一定要尊重事实。”葛剑雄说,正是由于邓小平了解钓鱼岛归属问题上复杂的历史原因,在处理钓鱼岛问题上提出搁置争议、维持现状、未来解决的方案。当时钓鱼岛实际控制权在日本手里,搁置问题对当时的中国来说是最优解决方案。解决这个问题之后,邓小平接下来和日本顺利签订《中日友好条约》,迎来日本对中国大规模援助,为国家争取了最大的利益。而直到现在,日本依然不敢完全违背“搁置争议”的原则,虽然宣布钓鱼岛国有化,但也并不允许任何国民登岛。
“正因为这样,今天我们要理解,为什么要反对历史虚无主义,为什么近代历史这么重要,不允许有任何篡改,不允许歪曲。因为今天历史还是共产党执政的重要资源。”葛剑雄最后总结,“我们维护历史的时候,既要维护、尊重历史事实,又要从现实出去,不影响国家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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