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要讲的问题是一个也是三个:第一,如果仅仅靠中国文献来解释中国,是不是就已经足够?第二,如果研究近世(宋元以后)的东亚史,又有哪些来自异域的汉文(或者准汉文以及非汉文)的史料?第三,你怎样理解并且阐释这些史料的意义?
让我们先从中国史的研究说起。
作为一个以中国古代文史为主要研究对象的人,我常常会碰到一个问题,就是现在很流行的说法,叫作“以中国解释中国”。有人说,你不要拿外面的,主要是西方的东西来解释和理解中国。表面听起来,这有一定的道理,所以,研究中国历史,只要中国的经验就行,只要中国的资料就够。但是,真的行吗?真的够吗?
正是在这个问题的基础上,从2000年开始,我一直非常关心日本、朝鲜和越南的文献。那么,去关心这样一些文献,是不是因为中国文献不够用了呢?中国文献不是“汗牛充栋”、“浩如烟海”吗?我们干吗还要费了劲儿去找那些地区的文献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进一步讨论讨论。
也许有人会觉得,你说的这个问题,其实只是一个涉及处理历史材料、历史文献的技术、方法和范围的小问题。但实际上,我觉得这绝不是小问题,是涉及我们怎么样来理解、怎么样来诠释“东亚”或者“中国”这样一个大问题。大家都知道,以前比较宗教学的开创者,也是《东方圣书》的编者马克斯·缪勒,他在《宗教学讲演集》第一讲就引了一句话,据说这是歌德讲的,叫作“只知其一者,一无所知”(He who knows one,knows none)。
这个话很简单,这个道理大家也都能懂。比如一个人,他打娘肚子里面生出来,就独自在荒山野岭里面,什么人都见不着,就像《鲁滨逊漂流记》里面的星期五。假定说他能长大,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性别是男是女,自己长得是高是矮,自己是美还是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换句时髦的话说,就是在没有“他者”作为镜像的时代,“自我”的认识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中国人对于“东亚”和“中国”的认识,实际上也经历过很漫长的阶段的。这几个阶段是什么呢?我在好多地方都说过这个看法:
(一)中国人自我认识的第一个阶段,就是以“自我”为中心,来想象自己和周边。大家都知道,在漫长的传统时代里面,中国没有遇到过更强大的、更高级的一些文明,所以逐渐形成了一个我们称之为“天下观念”的思想,同时也形成了“天朝制度”,也就是一个以自己为宗主国、大皇帝的朝贡体系。它总是把自己放在中央位置,在这个时代里,尽管中国人实际的世界知识已经不少,但对于中国以及周边的认识,实际上还是有欠缺的。
(二)接下来的第二个阶段就不同了。不要说太早,至少在晚明以后,也是西方所谓“大航海时代”以后,中国逐渐被拖入那个“全球时代”的时候,就出现了一个可资对比的镜像。这个镜像是一个叫作“西方”的东西。在明清以来的中国人心目中,用来跟中国文化、中国历史相对照的那个西方,常常是一个同一的、跟中国截然不同的、叫作“西方”的东西。当然,我们现在更清楚地意识到,那个西方内部是千变万化、差别很大的。但是,在很长时间里面,特别是晚清被西洋人“坚船利炮”打进来之后,中国人意识到冲击来临,所以,常常一比较就说“中”和“西”,或者是 “东”和“西”。所以,它的自我认识和他者认识,依赖的只是一面镜子,就是“西方”。
(三)可是大家都知道,一面镜子看到的,仍然是一个平面的、单向的对象。你也想看后脑勺怎么办呢?你要想看侧面怎么办呢?所以,第三个阶段呢?我觉得现在应该提倡用更多面镜子来认识自己,不是说“西方”不要了,而是说,“西方”只是一面镜子,可能是正面很重要的镜子,但是 “周边”也是镜子,不仅仅是用一个“西方”作为我们的镜子,我们“周边”的那些国家、文化和族群,也有可能互相作为镜像,成为认识自己的镜子。
也许有人会说,那些什么朝鲜、日本、越南啊等等,过去不都是“汉字文化圈”的吗?你千万别把这个说法固定化!我们中国人常常会抱着一个固执印象,就是说日本啦,朝鲜啦,越南啦,他们的文化跟我们差不多,以前都是受我们汉唐中国文化影响的,所以大同小异。我想提醒大家,千万别那么想!日本人跟中国人的差异,不见得就比法国人跟中国人的差异小。不光是丸山真男说的“古层”和“低音”,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我们在根上的不同,到了近世,特别是在十七世纪明清易代以后,大家在文化上越来越分道扬镳,实际上彼此之间的敌意、差异和想象,是越来越厉害的。尽管我们也同意,东亚各国也许在历史上确实曾共享过一个传统,都曾受过中国汉唐文化的影响,但实际上,彼此之间的那个差异,越往后就越显露出来。不然,现在中日韩三国为什么不一样呢?特别是当我们用那个相对来说似乎很微小的差别,来仔细地比照自己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自己过去注意不到的细部特征。可是,在我们今天学术界,既能摆脱“以中国解释中国”这种偏见,又能跳出仅仅用西方尺度来评价中国的人,还不是那么多;能不是仅就中国谈中国,而是能把中国放在东部亚洲,甚至整个亚洲背景下来认识的人,也不是那么多。
所以,我觉得通过“周边”,通过周边所保留的各种有关文献,来认识东部亚洲,认识传统中国,是一个非常非常有效的途径。
言归正传,我们回到今天的主题“文献”。有关这些保存在日本、越南、朝鲜、蒙古的,涉及东亚历史和中国历史的文献,其实,很早就有人提醒过我们了。1938年,胡适代表中国到瑞士苏黎世参加第一次国际历史学大会。在会上他曾发表英文文章叫作《近年来所发现有关中国历史的新资料》(Recently Discovered Material for Chinese History),里面就提到,当时大家已经意识到有关中国最重要的几种新史料,其中除了我们大家都知道的所谓“四大发现”,就是甲骨卜辞、敦煌文书、居延汉简、大内档案之外,胡适也提到了保存在日本、朝鲜的中国史料。可是,从1938年到现在,八九十年过去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能够看到有关这方面文献的研究和整理还不多,最主要的就只有吴晗先生当年用《朝鲜王朝实录》钩辑出来的那十几册有关中国的史料。此外,还有像日本圆仁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像成寻的《参天台五台山记》,像朝鲜崔溥的《漂海录》,像大家都很熟悉的朴趾源的《热河日记》,如此而已。可是大家要知道,在日本、越南、蒙古和朝鲜保存的,有关东部亚洲和中国的文献有多少呢?我现在已经没法儿描述。光是韩国最近这些年出版的文献——《韩国历代文集丛刊》,就有3000册,差不多相当于我们一套四库全书了。光是明清时期朝鲜使者到北京来出差时写的日记、诗歌和文章,韩国的林基中和日本的夫马进,先整理了《燕行录全集》106册,就差不多有五万多页。后来,林基中从东国大学退休以后,又补编了50册,你看是不是数量很大?
可是,为什么过去我们那么不注意呢?我总觉得有三点值得反思,第一点就是我们中国学术界对于中国历史传统和文化的研究,有一个自给自足的心态,觉得我们的材料足够了,所以常说“汗牛充栋”。第二点呢?我们的学科划得太清,我们的领域变得很窄。我们不习惯越出自己的学科边界和研究领域,去看看外面的资料和研究。第三点呢?要怪自己,要了解保存在外国这些的文献,你多多少少要懂一点外文,你要知道,在你研究的时候,别人也在研究。别人研究的东西可能是用外文写的,你得去懂一点。所以在这点上呢,可能我们还注意得不够,是有自身的原因的。
所以,在下面这一单元里,我会给大家做一个“书目”式的介绍,介绍一下有关东亚史的汉文文献(也包括若干日本的准汉文或者非汉文文献)。当然非常抱歉的是,由于文献数量太大,我们只能做蜻蜓点水式的介绍。
顺便说点儿题外话。大家千万不要小看“书目式的介绍”。四十多年前,我在北大古文献专业读书的时候,有一门“中国文化史常识”课,主持这门课的阴法鲁先生,请邓广铭先生给我们讲第一讲文化史入门,邓先生就一再强调书目,也就是目录学的重要性。很多人都知道,他有“四把钥匙”的著名说法:第一就是年代,你得学会使用中国历史年表、二十史朔闰表之类的年代工具,历史学首先就是通过年代清理秩序的。第二就是地理,年代是时间的顺序,地理是空间的坐标,你得懂得地理历史沿革,懂得查找历史地名,学会使用从重野安绎(しげの やすつぐ,1827—1910)、杨守敬(1839—1915),到谭其骧(1911—1992)编制的各种《地图集》,学会使用历史地理的工具和论著,像《历史地理词典》以及《行政区划通史》、《疆域沿革史》之类。第三则是职官,你要懂得古代的各种官僚名称和他们的执掌、位阶、升降等等,这样你才能懂得这些制度背后的政治机构和王朝的行政运作,这是邓广铭先生的传统,也是北大历史系的传统强项。如果你要懂得中古史,你就得学一学田余庆、阎步克的书,如果你学宋史,你也得知道邓广铭先生的《宋史职官志考证》、龚延明的《宋代官制辞典》,最好手边还有一册美国人贺凯(Charles O.Hucker)编的《中国古代官名辞典》。
最后,第四把钥匙呢,就是目录学了。看上去,目录书没法儿读吧?都是书名儿,可是,这也是一门功夫,你懂得目录学,就会对某一类、某一代的图书文献有一个俯瞰式的印象,就可以按图索骥,就可以得其门而入。我过去读古典文献专业,老师就常常要引用章学诚的话,说目录学不只是目录,不只是查书目搞版本的技术,而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大学问。所以我们也习惯了,一碰到问题,先到图书馆去浏览各种书架上的图书,然后查看分类目录去了解某个领域图书的概况,然后借助提要目录,比如《四库全书总目》和各种藏书家的藏书目录,以及类似《中国丛书综录》之类的目录去掌握线索。这样就知道这个领域大体上行情是什么,大家不要小看“行情”两个字,做生意懂行情,做学问也要懂行情。
所以,今天我就给大家用书目介绍的方式,讲一讲东亚汉文文献的大概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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