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过去与未来
20世纪上半叶,随着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和汤因比《历史研究》的相继出版,致力于打破民族国家界限的综合历史著述开始复兴。不过,这些历史著作大多存在两个局限,一是以欧洲史为中心;二是将各地历史简单地罗列,缺乏相互联系。1963年,威廉·麦克尼尔《西方的兴起》出版,被推崇为全球史兴起的重要标志,因为它从全球视野和互动视角来考察历史的做法,恰恰纠正了以往世界史写作的缺陷,符合了经济政治全球化的浪潮。
自《西方的兴起》问世以来,麦克尼尔的著作和论文主要关注的是「在大范围区域内产生过影响的特殊事件」。相较于以往过于重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世界历史写作,麦克尼尔父子所探求的是一种更为科学的世界观,他们借助能量、环境、物种、细菌等自然科学研究才会涉及的内容,努力为读者呈现评述更为客观、论据更为坚实的世界历史。
麦克尼尔《西方的兴起》
在父子二人各自多年的研究中,写作宏观世界历史一直是他们不断追求的目标。他们也在人类的历史中努力寻找那些影响世界历史进程的核心要素,使之成为其世界历史写作的主题:在《过去与未来》中,它是交通方式;在《西方的兴起》中,它是文明扩散方式;在《瘟疫与人》和《蚊子帝国》中,它是寄生物或病菌;在《权力的竞逐》中,它是军事技术。而现在,在《麦克尼尔全球史》中,它是「人类网络」。
那什么是「人类网络」呢?在麦克尼尔父子看来,人类网络「就是把人们彼此连接在一起的一系列的关系。这些关系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比如说,邂逅之交,亲属,朋友,群体对手,敌人,经济交往,生态交流,政治合作,甚至还有军事竞争,等等。通过上述这些关系,人们彼此交换信息,并且使用这些信息来指导他们下一步的行动。他们也彼此交换或传输各种有益的技术、物品、农作物、观念等等。更进一步,人们还可能在无意间交换着各种疾病、无用的废物,以及那些看似无用但却关系到他们生存(或死亡)的种种事物。塑造人类历史的,正是这些信息、事物、发明的交换与传播,以及人类对此所做出的各种反应」。而在漫长的时光中,虽然这些网络的性质和内涵在不同的人类发展时期各有不同,但这些相互交往和相互影响的人类网络恰恰构成了人类历史的总体框架。
网络中会有各种连结点,也会有点与点之间的关系。交换会发生在点上,也发生在这种关系之中。麦克尼尔要把整个世界历史的一切内容编织到这个网络之中,这势必要证明网络存在的普遍性。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经验,都和他人发生这样或那样的连接和交换,如此,个人、群体、民族、国家、文明等均可以是网络中的一个点,可以编织起无穷的关系。这张关系之网、交往之网向历史中延伸,就自然构成了麦克尼尔所说的这张有着历史纵深的「人类网络」。
在他们看来,人类和其他生物一样,凭借自身各种合作与竞争的复杂模式,构建了全球性的网络体系,人类在地球上的生命历程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现象,是地球生物圈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正是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麦克尼尔父子在本书中,以「人类网络」的方式将各种史料组织起来,滤去细枝末节,将关注点放在真正具有意义的重大事务上,从「上帝视野」鸟瞰人类历史的纵横双轴,构建了重审人类历史的大视野和大结构。
威廉·麦克尼尔说
这部著作所探讨的核心问题就是,在其整个历史发展过程中,人类运用符号创制出各类网络,用于对各种具有共同性的意义进行交流,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越来越大的各类人群中维系着合作与冲突。通过这些网络,各种各样扩大个人的尤其是集体的财富与力量的创新和共同努力,呈现出连续不断并到处传播的倾向。因此,尽管发生了无数次挫折和地区性灾难——环境的、生物的还有社会的——但其最终后果是扩展了人类的生命,其方式是偶发性地扩大我们这一物种对能量的消费与控制: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食物和火,但也包括各种驯养牲畜所生就的肌肉力量、各种工具所产生的机械力量和各种能源所带来的化石能量。在地球上,人类生命的历程独一无二,因为在其他物种中,即使是白蚁或蚂蚁,也没有一个能够发展出如此灵活、具有如此容量的交际网络,更无法在协调各种力量上达到与人类规模相接近的程度。
无论如何,人类的记录同大规模物种演化的各种模式完全吻合。事实上,我们可以在以往岁月的深邃之处发现种种精确的令人惊奇的并行现象,如最初的时候,各类细菌在地球的海洋之中形成了无数的生命细胞,并且零星地以一个细胞与另一个细胞的直接联系来交换基因物质,正如早期各个人类群体以相遇方式交流信息,以节日聚合方式相互融合。细菌基因一次又一次的直接交换具有使细胞发生突变的效应,以此来适应生存环境的变换。
但是,同人类一样,各种细菌也在改变它们周边的环境,最为明显的是它们中的某些种类偶然地将光合作用作为从阳光、空气和海水中吸取食物的方式,同时又把游离氧排放到自己周边的大气环境之中。这种比我们对自身所处环境的改变还要戏剧化的方式,最终实现了对自然环境更剧烈的改变。因为对于当时存在的大多数生命形式来说,游离氧具有致命毒性。然而生命之所以得以存活,是因为当厌氧菌退回到那些有毒气体尚未侵入的地球的幽深之处时,继续坚持基因交换并产生了保护生命细胞抵抗氧化摧毁的有益变异。最终,基因的各种变异甚至产生出了可以进行呼吸亦即按照常规方式消耗氧的细菌,从而获得以前无法获取的大量能量。这些细菌利用所获得的部分能量使自身运动速度快于以往,能够较为迅捷地获取食物,摆脱食物短缺和其他不利条件,从而存活并繁殖。
与人类发明传播新技术与新思想的记录相伴,一个颇为确切而明显的事实是人类运用这些技术与思想来改变环境,从而学习控制和消费更多的能量。维系这两种过程的选择性过程也完全相同。细菌所发生的基因变化可以是随机的,而人类中的各种变化也通常是由错误预期和自觉选择所触发的。但是,不管这些变化是如何发生的,有些的确有助于个体生存,这就是向外传播并影响未来的那些变化,不论是在细菌当中还是在人类当中都是如此。
大的有核细菌以及之后的多细胞动植物的形成在生物史与人类史之间造成了另一种对应现象。这些更为复杂的生命形式需要更多的能量来维持各自体内持续不断的化学和电子信息流,并相应地凭借这些流量所维系的更大的灵活性、移动性和敏感性,从各自所处的环境中获取更多能量。此外,几乎可以断定,在这些有核细菌和多细胞生物组织中,某些结构曾一度成为独立的生命形式。最初,这些生命形式既可以捕食也可以被它们未来的伙伴吃掉,它们构成一种伙伴式的共生现象,这对双方来说都有益处,因为这种关系有助于它们二者共同生存。这种共生现象以及后来所发生的基因的各种适应性变化所造成的结果就是,在多细胞生物组织中形成了一种几乎难以想象的专门化和功能的复杂化。在人类的发展历程之中,也存在着与此相同的复杂化和专业化,它们最初是建立在对捕杀行为的修正之上,此后又被习俗加以进一步调整,这些复杂化和专业化曾经乃至现在一直都是城市和文明的特征。
生物界同人类社会之间,还有一些十分明显的对应。那些最初各自独立的、经常是敌对的生命组织使多细胞的生命形式获得了攫取更多能量的机会,因而很快地就确立起了对生物圈的统治。类似地,各个文明强行吞并原有的独立社会群体来创建新的更强大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实体;并且在实力愈发强大的基础上,它们持续不断地向有利的新地区空间扩展。并且正如我们在本书中所极力指出的那样,它们的扩展意味着对过去这一千年的跨越,因为各个文明之间的交往更加紧密了,原本相互分离的各个文明开始相互融合,并沿着一条熟悉的路径发展成为更为强大的全球性网络体系,而如今,我们皆生活在此之中。
凭借自身各种合作与竞争的复杂模式,生物圈也构建起了一个全球性网络体系,它与我们所说的这个一直连接整个人类的符号化网络体系之间有着极大相似之处。今天,这个网络体系对变化、复杂性和专业化以及力量的传播都大大地快于以往。但在很大程度上,人类之网一直是一个同生物圈网络相同的网络,尽管通过各个孤立的人类共同体偶然面对面相遇的方式,某种有效的新技术或新观念的逐渐传播要花费数千年时光——正如弓箭在公元1500年仍在传播扩展那样。
生物圈与人类之间的这类相近似的现象令人感到宽慰。它们使我确信人类在地球上的生命历程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现象,无论其具有多么大的特殊性。因为经过认真仔细地考察之后,就会发现我们的的确确是属于我们所处的这颗地球行星的,是属于维持我们生命的地球生物圈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然而,我本人所持的人类是属于地球的这种使人放心的观点遭到了一种正在不断加深的忧患意识的反对。那些复杂的流量到底能维持我们生命多久?那些复杂的流量不仅仅意味着食物和能源,而且也意味着各种意义、希望和抱负,它们既然可以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将所有的人类紧密地团结为一体,同时是不是也可能将人类整体撕裂成不同的碎片?人类的生命是不是可以经受住未来政治的、军事的、生物的和生态的各种劫难而继续生存下去?城市的生活方式是否既造成了文化的紊乱,又扰乱了生物的繁殖?总而言之,我们人类将以何种方式来适应绝大部分是由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这种新环境,就像我们祖先在以往岁月中面对不同环境所做的那样?
对此,我个人的直觉是这些灾难,无论大小,都是注定要到来的,而整个人类对其的适应能力将远远超过我们现在所能想象的程度。但是我认为我们仍然需要面对面的原始的小团体,就是为了长期生存:在这些共同体中,我们可以分享共同的意义、价值和目标,正如我们的祖先曾经生活过的那些小团体一样,从而使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具有真正的价值,甚至对那些最卑微、最不幸的人来说也是如此。
倘若真的如此,人类未来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大概就是,如同各个细胞的基本共同体怎样在维持着我们目前人口、财富和力量的世界性潮流中继续生存下去——既要不受这些潮流的干扰,又不去扰乱它们。换言之,我们所需要的是一个全新的共生体。
麦克尼尔父子,摄于2002年
在过去的岁月中,大多数城市都是一些人口聚集之地,寄生在周边乡村之上,因为这些城市的食物和人力都是从乡村输入的。至今,各个城市仍然无法使自己再生,仍旧依赖农村的迁徙人口承担城市各种繁重而肮脏的劳动。然而,当城市的观念和期望不断扩张并对周边它所仰赖的农民共同体构成危害时,又将发生什么呢?在我看来,这似乎就是目前人类所面临的处境。农民的生活和劳动模式处于全面萎缩的状态之中。由新的电子通讯技术推动的城市化大步向前,城市方式的希望与期待席卷并淹没了所有的乡村。
根本性的抉择迫在眉睫。要么通过就共生问题进行再度协商来沟通化解城市与乡村之间的隔阂,要么出现新的基本共同体结构类型,以抵消城市生活中不可名状的纠结。对于承担这些使命,宗教派别和会众是最主要的人选。但是,各种信仰共同体肯定要以某种方式将自己同非信仰者隔绝开来,从而将摩擦或强烈的敌对情感引入世界性网络体系之中。那么,如何才能在维持世界性网络体系的同时,为各种维系生活的基本共同体提供生存的空间呢?
因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为了保全我们现今拥有的一切,我们以及我们的子孙必须要通过学会如何在一个世界性网络体系和多样化的基本共同体的环境中共同生活的能力,来改变我们现有的各种生存方式。如何协调这种对立,正是我们这个时代以及未来相当长的一个时期所必须面对的首要难题。一个最为可能的选项就是,目前所存在的这个网络体系将发生彻底的崩溃,导致这个世界陷入彻底贫困的灭顶之灾之中,倘若人类能够幸存下来,也可能在这个破碎的世界网络的地方性碎片的基础上开始新的历史进程。我断定我们现在就正处于这种破碎的边缘。幸运的是,智慧和那种令人尴尬的宽容或许可以使这个世界性网络免于破碎之灾。让我们祝愿真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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