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主义对世界本质的解释问题,实际上是这样两个问题,世界是怎么建构的?为什么世界会虚无化?
世界的建构分了三个阶段:柏拉图将世界划分为现实世界和理念世界;基督教思想家区分了天国世界与世俗世界;康德从本体论延伸至认识论,提出了“现象”与“自在之物”的二元结构。
上述哲学思维的共性在于,统一的世界被二重化为超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并使前者实在化,后者虚无化。按照海德格尔的思路,无论是柏拉图的“理念”,基督教的“天国”,还是康德的“自在之物”,抑或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其本质都是实体化、独立化了的“存在者”,而非存在。
这种对世界的二元划分(或者说以存在者对存在的遮蔽),为虚无主义的产生,埋下了隐患。
1.柏拉图的理念世界
柏拉图认为,真实存在的事物不应当像赫拉克利特所说的那样变动不居,而应该是如巴门尼德所描述的那样永恒不变。因此,真实的世界决不是由可感知事物构成的现实世界,而是靠理念方能认识和把握的客观世界,即“理念世界”。柏拉图认为,理念世界有不同的类别和等级。
第一类是道德伦理和审美领域的理念,如善、正义、公正、勇敢、虔诚、美等。柏拉图的“理念论”实际上是对苏格拉底“至善论”的进一步引申发展,至善体现的是人们道德领域内的永恒法则,而理念则是由价值论扩展到了本体论,成为了客观世界的本原和基础。
第二类是范畴。如一和多、部分和整体、圆和直等十三对理念——范畴。
第三类是数学上的理念,如圆、直、曲、三角形、二、三、点、线、体等的理念。
第四类是自然物的理念,如物理元素水、气、土、动物、人等的理念,但柏拉图否认卑贱的自然物如头发、污泥、秽物等最无价值的东西有相应的同名理念。
第五类是人造物、人工制品的理念,如床、桌、梭子等的理念。
在《理想国》的中,柏拉图通过著名的洞穴比喻来区分世界何为真实、何为虚假。其大致意思是说,假如人们在一个设有很长过道的洞穴中居住,像囚犯一样被锁住了双腿和脖子,只能看到眼前的洞穴墙壁,而无法看到身后的世界。人们的背后有一堆火在燃烧,人们与火堆之间有一条路和一道矮墙。沿着矮墙,有一些人举着各式各样的动物和人的雕像走来走去,火光把这些雕像投射到洞穴的墙壁上,形成了各式各样的影子。由于人们被锁链束缚着,因此始终以为他们看到的影子就是真实的存在。柏拉图以此比喻试图表明:人们看似真实的可感世界,不过是事物的假相;而真实的存在是假相背后的理念世界,理念世界是
“一切事物中一切正确者和美者的原因,就是可见世界中创造光和光源者,在可理知世界中它本身就是真理和理性的决定性源泉;任何人凡能在私人生活或公共生活中行事合乎理性的,必定是看见了善的理念的。”
那么,理念世界与现实世界是什么关系呢?按照柏拉图的“分有”说,现存世界的万事万物是变化的,有生有灭的,但它们不是真实的存在,而都只是对理念的分有或模仿。理念本身是永恒存在的,理念不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之中,它既不会产生,也不会消失。“一个东西之所以能够存在,只是由于‘分有’它所‘分有’的那个实体,别无其他办法;因此你认为两个之所以存在,并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由于分有了‘二’,事物要成为两个,就必须分有‘二’,要成为一个,就必须分有‘一’。”由于柏拉图从世界本体的高度将苏格拉底的“至善”客观化为一种更为抽象、绝对的“理念”,这就无疑确立了一种非历史的绝对的道德形而上学。也就是说,抽象的道德范畴被赋予了至少无上的地位,一切价值被重新估计,道德的形而上学体系建立起来,虚无主义也随之到来。正如尼采所说,
“在柏拉图那里,在一个具有过度兴奋和感性和狂热的人那里,概念的魔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把概念当作一种理想形式来供奉和神化。”
对于上述做法的后果,尼采断言:
“任何一种纯粹道德上的价值设定……都以虚无主义而告终”。
2.基督教的天国世界
在基督教思想体系中,天国世界是永恒的真实世界,而世俗的人间世界则被看作是短暂的虚幻世界。在《圣经》里,天国被描述为“神的国”,即是神的选民将来要去的永生国度,因此是最为真实和永恒的世界。众多的基督徒之所以相信天国世界的存在,主要是由于人们自古以来的“灵魂不死”观念所致。客观地说,“灵魂不死”观念并不直接等同于迷信思想,因为灵魂代表的是人们的精神世界,“灵魂不死”表征的是人们对于彼岸世界的永恒追求。
“灵魂是一个内涵深邃的复杂范畴。在宗教、哲学、艺术等不同文化领域,分别赋予其不同的内涵。但是灵魂属于精神世界,是人的精神之核心,则是各领域都承认的。在人类最原始阶段,即处于几乎与动物没有多少区别的那个阶段,人的精神世界,也像动物一样局限在感官所感觉的世界里。但是,一旦产生了‘灵魂不死’观念,人类的精神世界就发生了一个根本性的质变。就是说,‘灵魂不死’观念的产生,使人类的精神世界在感觉世界之外,开辟出一 个超感官的世界。”
实际上,基督教思想中的天国世界,无非是柏拉图理念世界的另外一种称谓而已。只不过,基督教是用普通民众熟悉的语言将柏拉图的理念论形象化、普及化了,“理念”被人格化为“上帝”,“理念世界”具体化为人们死后才能到达的 “天国世界”。进一步说,柏拉图的理念论的形而上学具象化为神学的形而上学, 二者的共性在于都极力否定人的现实世界,去寻求一种超验的无生机的虚无世界。
由于存在着真实世界和虚幻世界的颠倒,超感性世界的崩塌就是不可避免的了,人们必将由真实走向虚无。而这也正是尼采之
“上帝死了”
所欲表达的含义:
“‘基督教的上帝’已经丧失了它对于存在者和对于人类规定性的支配权力。同时,这个‘基督教上帝’还是一个主导观念,代表着一般‘超感性领域’以及对它的各种不同解说,代表着种种‘理想’和‘规范’、‘原理’和‘法则’、 ‘目标’和‘价值’,……虚无主义是那种历史性过程,在其中,占据统治地位的‘超感性领域’失效了,变得空无所有,以至于存在者本身丧失了价值和意义。’”
3.康德的自在之物
人们通过感官能够感觉到的那部分世界,属于现象世界;在现象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个人们无法认知的世界,即自在之物。
“当我们被一个对象所刺激时,它在表象能力上所产生的结果就是感觉。那种经过感觉与对象相关的直观就叫作经验型的直观。一个经验型的直观的未被规定的对象叫作现象。”
“感性世界只包含现象,而现象并不是自在物;然而,正是由于把经验的对象当作仅仅是现象来认识,理智才必须承认自在物(本体)。现象和自在物二者都是理性所包含的东西。”
人们在生活的现存世界中,常常将很多外物具有属性误认为是自在之物的一部分,实际上,这些属性还不是自在之物本身,而只是自在之物的现象,因为
“这些属性在我们的表象之外没有单独的存在性。”
不过,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尽管康德与柏拉图同样对世界进行了感性与超感性的二元划分,但不同的是,康德更侧重于认识论的角度,而柏拉图则更侧重于本体论的视域。
“如果批判没有搞错,它是教我们要从两种意义看待客体,即一方面可视之为现象,另一方面可视之为自在物本身。”
由于西方形而上学在本质上追求的恰恰就是对世界的超验的、本原性的认识,因此就必须要将超感性领域的世界单独划分出来,并将超感性世界独立化、实体化。这等于是说,由于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就是一种超验的本体论,因此,虚无主义必然发生。
如果说对世界的二元划分是产生虚无主义的理论根源的话,那么超感性世界的崩塌则是导致虚无主义的直接诱因。
“对理性范畴的信仰乃是虚无主义产生的原因——我们是根据与一个纯粹虚构的世界相联系的范畴来衡量世界的价值。”
从这个意义上说,尼采要比康德高明。康德虽然也看到了理性范畴的局限,即当理性范畴应用到超验的领域,由于缺少经验的根据,必然产生二律背反。基于这种考虑,康德通过纯粹理性批判,对理性的认识能力作了限制。但另一方面,康德的批判又是不彻底的。因为康德否认人们能够认识自在之物,这就为道德、信仰留下了空间。尼采对此批判到:
“‘不可知论者’,自在的未知之物和神秘之物的敬仰者,他们是从哪里获得权利,把一个问号当作上帝来崇拜呢?一个上帝,如此这般保持于遮蔽之中的上帝,也许值得害怕,但肯定不值得崇拜啊!还有,为什么未知之物就不可能成为魔鬼呢?”
尼采对上帝如此轻视是有道理的,按照尼采的理解,对上帝信仰的设定其实正是虚无主义产生的重要前提,因为
“任何一种纯粹道德上的价值设定……都以虚无主义而告终:这对欧洲来说是可以预期的!”
世界彻底陷入虚无主义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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