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涵悦小说发表于《百花园》杂志2022年第4期，知网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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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散尽

千金散尽（千金散尽还复来上一句）

被家人抬到床上的张岳已是奄奄一息，昏昏沉沉中他仿佛又看到孩童时的自己在家乡惠安的家庙里向祖先立志，定要成为“为生民立命的大儒”。

张岳惨然一笑，这怕是回光返照了。乡试第一、中进士后为官，自己是惠安的骄傲，而今因苦谏明武宗放弃南巡以免宁王篡权、天下大乱，被当廷杖刑，纵然殉国，此生也无憾了。

“维乔，维乔，王阳明先生送来了一百金。”迷迷糊糊中，张岳听到家里人在唤自己。

“嗯——谢——”张岳挣扎着想说话，但已发不出声音。

家里人哽咽着趴在他耳边告诉他：“王阳明先生说，经此一事，他发现没有看错您，您确实是‘当世豪杰’，他敬服您，但是惭愧囊中羞涩，只能以这些钱尽自己的心意，望您好好休养。”

张岳想起两年前刚中进士时，独尊程朱理学的自己与王阳明论辩了三天三夜，最终以“而今达官显宦，却未与民亲。”驳斥了他的“明德工夫，只在亲民”。

如今危难之际，王阳明竟对忠义之士不计前嫌，而当日的自己却愈发显得轻狂可笑了。

张岳鼓足了劲道：“不——不——”

家里人知道他的秉性，纵然家徒四壁也拒绝他人接济，便替他委婉地谢绝了王阳明的好意。

待到张岳养了数月，终于能站起来时，家里人都感慨这是死里逃生的奇迹。

张岳听闻宁王已经公然谋反，而王阳明正带兵镇压，感慨自己推却的救济或许已成了急需的军饷，也算自己为尽早平叛做了些事情。

回想起来，宁王麻痹明武宗、蓄谋造反已有十多年，奈何明武宗一心寻欢作乐竟视若无睹。当日朝堂之上，张岳预感宁王即将起兵，劝说明武宗暂停南巡计划，以免遭遇不测、动摇国本……可是明武宗听后震怒，对张岳当庭行了杖刑。满朝文武对宁王的阴谋装作不知，对濒死的张岳也无动于衷。

那一刻，张岳只留着一口气，为大明朝感到可悲，甚至失去了求生之念，

而今重获新生，张岳决定，在这乱世里，从此不惧昏聩权贵，只救无辜苍生，纵然一无所有，赴汤蹈火，就算是报答上苍的再生之恩。

从鬼门关回来，张岳更加坦荡了。

此后二十年，张岳虽因一身傲骨得罪首辅张璁，屡遭贬谪，但他所到之处，一心为民，自觉心安。

这年，张岳又被贬到了僻远的廉州，担任知府。

无人时，张岳常一人面向大海，怀想家乡惠安的亲友与老师，坚定为民造福的信念。

不少小吏告诉张岳，廉州虽荒凉，但是此地盛产珍珠，官员们的财富绝不亚于京官。张岳听罢只冷冷一笑。他想起了那些冒死出海、艰难捕捞但仍一贫如洗的渔民们，他们大多因饥病而面黄肌瘦，短暂的一生活在对海难和赋税的恐惧中。

这日，有人给张岳送来了一道密信。来信人署名“礼部尚书严嵩”，张岳听人说过这是明世宗的宠臣。

严嵩在信中暗示张岳从廉州当地搜刮已有的珍珠，再派人大量捕捞，之后尽数送入京城，由自己进贡给明世宗，庆贺他以藩王入主皇位后“称宗”、得以入太庙。当然，他也会为张岳美言的。

张岳看罢，将信付之一炬。

未料，半月之间，廉州的大小官吏们还是倾其所有，并对百姓暗偷明抢，最后凑够了整整二十车珍珠，连夜运出城。

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次日的城楼上堆满了这二十车珍珠，与严嵩联络、动员廉州官吏们进献的官员被反绑着，跪在了城楼上。

待到全城的百姓都闻讯而来，张岳登楼宣布，此后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廉州的珍珠只能买卖，不能偷、抢，更不能随意盘剥。官府也要出钱从百姓手中收购。违者一律处置。

被欺压惯了的百姓沉默了良久，才悄悄抹泪，随后去登记领回自己的财产。

而京城里，严嵩为明世宗筹划大小庆典，兴建各类游乐建筑，万事俱备，独独缺了大量的珍珠。听人说了廉州之事后，只能匆忙从其他地方调运。

自此，严嵩对张岳怀恨在心。

多年后，离开廉州时，张岳依然一贫如洗。

而严嵩却逐渐掌权，他以为明世宗搜刮民脂民膏、供他尽情享乐而获宠，还借机中饱私囊，甚至在家狂妄地炫耀自己富可敌国。至于国家陷入了朝纲崩坏、卖官鬻爵、民不聊生的泥沼，他漠不关心。

张岳此后共获得过两笔羡人的财富。

第一笔，是因他得知越南有谋逆之心，担心看到两国军民无辜死伤，以谈判再次劝降越南，朝廷大喜，给予了他一笔银币作为赏金。

还有一笔，则是他再一次以命换来的。

琼州暴乱，无人敢去。张岳忧心当地民众，主动前往。谁料，张岳苦战数月、出生入死依然未胜。

严嵩借机诬陷张岳无能、怯懦，明世宗差点要命人将之阵前正法。

旨意还未下，朝堂上就收到了张岳重伤后成功平乱的捷报。明世宗转怒为喜，赏这自言“一日未死，当为朝廷办一日事。刀锯鼎镬，正吾儒立身致命之所”的死士一笔银币。

而后，张岳又到江西上任，目睹百姓先遭遇涝灾又遭遇旱灾的惨状，得知严嵩的爪牙们还加重了赋税，甚至以酷刑相逼。

张岳毫不犹豫将这积蓄多年、多次以命相换的俸禄和赏金尽数拿出，换作大米赈济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灾民。

因此，铁骨铮铮、敢作敢为的张岳至死都仅能温饱。

以数钱为乐的严嵩一天突然收到了一个来自江西的包裹，里面只有一张残破的马皮。

上面是张岳的字迹：“我棱棱之寒骨，马革裹尸足矣。你若再逼江西百姓，这马皮你定用得着！”

传说，严嵩收到惠安人张岳的信后大骇而病，半月才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