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传统史学有自己的一套路子,它很强调考据功夫。这种功夫,从其精神实质,从其技术特点讲,并非中国独有。国外的语言学研究、自然科学研究,实际上也都很有“考据精神”,只不过中国的考据,就其狭义的理解而言,主要是指史籍考订的一套办法罢了。
关于考据学,我们应当有一个清醒的认识。第一,这是一种层次较低的手段,它和我们通常所说的方法论没有对等性,根本谈不上用谁代替谁的问题。第二,它的应用范围虽然主要是在史料整理层次,但不能认为它与宏观层次完全无关,有些关键性的考订,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在这样的问题上栽跟头,可能导致论证全面垮台。
现在不少人对传统考据学存在不少误解,或者虚无抹杀,以为都是陈糠烂谷子;或者望而生畏,觉得清代考据学家把古书搅了一个遍,他们的功夫我们已无法企及。事情是不是这样呢?我想并不是。清代考据学,有它的长处,也有它的短处,并不是不可超越。首先,它的研究范围就很有限,对象主要是经书。经书是研究中国上古史最重要的史料,把这部分史料搞清楚,是研究中国上古史的基础工作。近代以来中国上古史的研究在许多方面受惠于它,绝不是偶然的。
但它对经书以外的先秦史料,如诸子,特别是那些非显学的诸子,研究得就不是很充分。再比如清代考据学力图辟除宋人的空疏,比较严谨,这是人所共知。但它也沿袭了宋学的一些流弊,如其辨伪学,就错划了不少伪书,一直对近代的疑古派都有影响。清代考据学在方法上比前人更为精密,尤其是在所谓“小学”的研究上,成绩最突出。中国古代的“小学”是研读经书的看家本事,主要是语言学的训练,包括文字、音韵、训诂。这三方面,它在训诂学上的成绩最突出,是采取直接上溯汉代经说的办法。汉代经说距古最近,为我们保留了最古老的一批训诂学线索,除此之外,我们几乎没有其他线索。
所以,即使在今天,我们仍然不能脱其范围。但是我们应当指出,清代考据学当中的文字学和音韵学,却不能同近代以来的研究相比。在文字学的研究上,清人仍不能脱出“许学”即“《说文》之学”的范围,由于迷信许学,他们对许学之外宋以来的古文传承采取抹杀或无视的态度,对真正出土的古文字材料知识也很贫乏,与今天的古文字学研究有云泥霄壤之别。在音韵学的研究上,它也无法与现代语音学和比较语言学引入后的研究相比。另外,清人偏重字面解读而忽视义理和大体,也妨碍了宏观的综合研究,这一点连清人自己也有批评。所以我们完全没有必要被“考据学”吓倒,打算对史料考据层次的东西采取“绕着走”的态度。相反,如果我们能在课题定向上具有新的眼光,上述诸种方法的运用可能都会取得新的更具光彩的成就。所以我们说,在史学方法问题上,解决课题定向,在今天才是第一位的。
原载《知识分子》3卷4期[1987年夏季号],115—1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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