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半月余,读完了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该版本为岳麓书社于2010年所出,含《中国历史研究法》《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及《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无导读,有跋与后记。
此书为去年所购,一直放在书架上。半月前拿来翻翻,随后看了下去,对史学的了解也有所增益。主观体会,《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较《中国历史研究法》读来更为流畅,非指内容优劣,只是文白夹杂,白话文推行之初的情况大抵如此。补编的文词习惯和目前所使用的差异更小,或因时间先后不同,白话文渐趋成熟,或是由于补编为讲课后整理的缘故。
梁启超认为历史有其现实意义,所以写史须带有一定目的。他说“现在人很喜欢倡‘为学问而学问’的高调,其实‘学以致用’四字也不能看轻。为什么要看历史?希望自己得点东西。为什么要作历史?希望读者得点益处。学问是拿来致用的,不单是为学问而学问而已”。主张以生人本位的历史代死人本位的历史:“若就史言史,费天地间无限缣素,乃为千百年前已朽之骨校短量长,果何为者。”所谓述往事而思来者,以曾经发生过的事总结经验,供后人活动资鉴。这与《资治通鉴》相似,但又有差异,从前是写给帝王贵胄的,现在是面向大众的,并非帝王教科书,所以目的和内容也就不同。“质言之,今日所需之史,则“‘国民资治通鉴’或‘人类资治通鉴’而已。”
那么,什么是“历史”?梁启超给出的答案是:“记述人类社会赓续活动之体相,校其总成绩,求得其因果关系,以为现代一般人活动之资鉴者也。”
中国古代史学发达,有几千年的成绩。对于这种情况的成因,他认为“中国全个国民性,对于过去的事情看得重,常以过去经验做个人行为的标准”。在补编《文物的专史》一章中说“中国史家向来都以史为一种表现道的工具……明道的观念可分两种:一,明治道;二,明人道。明治道是借历史事实说明政治应该如何,讲出历代的兴衰成败治乱的原因,令后人去学样。明人道,若从窄的解释,是对于一个人的批评、褒贬,表彰好的令人学,指摘坏的令人戒。若从广的解释,是把史实罗列起来,看古人如何应付事物,如何成功、如何失败,指出如何才合理,如何便不合理。”数千年来,中国的历史著作浩如烟海,有史书、史评以及史书的注释考证等,史书中又有编年、纪传、通史、断代、纪事本末等,相互影响交错。在这些历史著作中,梁启超较为推重《史记》与《资治通鉴》。
他不吝对《史记》的称扬,在《过去之中国史学界》一章中说“司马迁以前,无所谓史学也”,又说“史界太祖,端推司马迁……其怀抱深远之目的,而又忠勤于事实者,惟迁为兼之……诸体虽非皆迁所自创,而迁实集其大成。兼综诸体而调和之,使互相补而各尽其用。此足征迁组织能力之强而文章技术之妙也……其最异于前史者一事,曰以人物为本位,故其书厕诸世界著作之林……后人或能讥弹迁书,然迁书已皋牢百代,二千年来所谓正史者,莫能越其范围。岂后人创作力不逮古耶?抑迁自有其不朽者存也”。关于《史记》写人,梁启超在补编中《人的专史》中说“《史记》的《项羽本纪》,前半篇讲的项梁,中间讲的范增,后半篇才讲项羽自己。若是文章技术劣点,分为三篇传,三篇都作不好。太史公把他们混合起来,只作一篇,文章又省,事情又很清楚。这种地方,很可取法。还有许多人不可以不见,可是又没有独立作传的价值,就可以附录在有关系的大人物传中。因为他们本来是配角,但是很可以陪衬主角。没有配角形容不出主角,写配角正是写主角。这种技术,《史记》最是擅长。例如信陵君这样一个人,胸襟很大,声名很远。从正面写,未尝不可以,总觉得费力而且不易出色。太史公就用旁敲侧击的方法,用力写侯生,写毛公、薛公,都在这些小人物身上着笔,本人反为很少,因为如此,信陵君的为人格外显得伟大,格外显得奇特。这种写法不录文章、不写功业,专从小处落墨,把大处烘托出来。除却太史公以外,别的人能够做到的很少”。诚然,《史记》记载的内容并非全都真实可靠,梁启超也认可这种说法,他说“但是无论如何,不能不承认是一种创作。他的价值全在体裁的更新……”此外,梁启超也肯定《汉书》的价值,在补编中,他说“司马迁以后,带了创作性的史家是班固,他做的《汉书》内容比较《史记》还好”。
对于《资治通鉴》这部经典,梁启超也很赞赏。同在《过去之中国史学界》一章,他说“光本邃于掌故,其别裁之力又甚强,其书断制有法度……其所经纬规制,确为中古以降一大创作……光书既讫五代,后人纷纷踵而续之,卒未有能及光者”。并且认为“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价值不在《史记》之下。他的贡献,全在体裁的创作……所以司马光在史学的地位,和司马迁差不多相等”。他还拿毕沅的《续资治通鉴》作比对:“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可以益人神智之处甚多,毕秋帆的《续资治通鉴》可以益人之处就少了。因为毕书注重死的方面,光书注重活的方面”。没有一部史书是尽善尽美的,他认为《资治通鉴》的不足在于因著史目的的缘故,本身偏于中央政治,地方政治简略,政治以外的事实则所涉更少。
在中国史学的成立与发展方面,梁启超认为最有关系的有三人:刘知幾、郑樵和章学诚。并认为只有章学诚是截至当时集史学之大成的人。特别说明的一点是章学诚主张各地方都应设立专门保管档案的地方,需要由懂历史的人员管理,并不断搜集新的史料。因为史书多记载行政中心的事而各地方的历史资料较少。梁启超认为这是个有创见的想法,尽管难以实现。
一方面,西学的输入充盈了中国的学科,受西学、社会变革及考古发现的影响,历史学也不断在专业化的过程中细分。即如今日之史学,研究对象涵盖很广,对所有时期全部方面都有精深研究恐难以实现。另一方面,史部虽汗牛充栋,但仍有不足。因为历史的受众将从王公贵族或知识阶层变为普罗大众,梁启超《史之改造》一章中说“旧史中无论何体何家总不离贵族性,其读客皆限于少数特别阶级——或官阀阶级,或智识阶级。故其效果亦一如其期,助成国民性之畸形的发达。此二千年史家所不能逃罪也”。此外,古史记录,常真假掺杂,或因为尊者讳,或因不了解事实,或因执笔者出于个人好恶及私心,难免有非真实情况的出现。而且早期“古代著述,大率短句单辞,不相联属”,即便后来记事渐详,各种体裁也各有弊病,梁启超认为历史的记述不该以一姓兴亡作为起讫,因为历史是连续不断而非割裂的,即便断代也应以政治及社会变迁作为时间划分的依据。纵然纪事本末体“稍矫此弊,然亦仅以一事为起讫,要之不免将史迹纵切横断。且社会活动状态,原不仅在区区数件大事,纪事纵极精善,犹是得肉遗血,得骨遗髓也”。还有,史书汗牛充栋,古人自幼学习至白首尚不能便览,近来学科增加,故而对今人而言实为更难。因此,著供当今国民学习的历史有其必要。
所以,读史或著史时需要注意些什么?
一、秉持客观的原则。
梁启超认为,古史中因不同目的而多有主观因素,或为表明某种立场而假托古人之口,“一切史迹,则以供吾目的之刍狗而已。其结果必至强史就我,而史家之信用乃坠地”。在此,他对《春秋》一书在历史记述上表达了不满:“《春秋》在他方面有何等价值,此属别问题,若作史而宗之,则乖莫甚焉”。在《说史料》一章,又说“《魏书》所以不餍人望者,以魏收人格之太恶劣,常以曲笔乱事实也……《新五代史》自负甚高,而识者轻之,以其本属文人弄笔,而又附加以‘因文见道’之目的,而史迹乃反非其所甚厝意也”。客观的原则也体现在避免被直觉影响:“各种史迹每一度从某时代之人之脑中滤过,则不知不觉间辄微变其质……故心理上的史迹,脱化原始史迹而丧失其本形者,往往而有。”面对这样的心理积习,他以为应该养成鉴别能力,避免被心理直觉影响,有怀疑的精神。客观的原则还体现在要避免言过其实。如夏桀和商纣,所作所为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然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仍值得商榷。
二、有敏锐的感觉和恒久的耐心。
敏锐的感觉,即见前人已见,发前人未发,注意别人未尝留意之处,于常见史料中找出不同寻常的价值。并且留意史部以外的史料,即如诗文,也可发现对于历史研究方面的价值。梁启超认为当时的史学趋势有好有坏,当时注重别择资料,发现前人错误去校正,他以为这样固然不错,但这不是主要工作,不应把大量时间用在琐碎的地方,应注重整理众多真史料。对于钩沉的风气,他也是不大认可的。恒久的耐心,也就是钻研不怕时间久,不必急于有成果:“吾侪今日若能以一年研究之结果,博得将来学校历史教科书中一句之采择,吾愿已足,此治学者应有之觉悟也”。
三、著史应由历史之中涉及到的各学科专业人士合力完成。
一般来说,历史专业的人对于历史上的人、事、制度等较为熟悉,但历史包含领域甚广,这就需要更多学科的专业人士来共同完成,才能将历史写得更为专业深入。在《史之改造》一章中,即有“……旧史家惟不明此区别,故所记述往往侵入各专门科学之界限,对于该学终亦语焉不详,而史文已繁重芜杂而不可殚读。不宁惟是,驰骛于此等史外的记述,则将本范围内应负之职责而遗却之,徒使学者读破万卷,而所欲得之智识,仍茫如捕风。今之作史者,先明乎此,庶可以节精力于史之外,而善用之于史之内矣”。
四、少下批评。
“本来作历史的正则,无论那一门,都应据事直书,不必多下批评;一定要下批评,已是第二流的角色。譬如作传,但描写这个人的真相,不下一句断语,而能令读者自然了解这个人地位或价值,那才算是史才。”
除上述以外,还有几处读时印象较深,现摘录于下。
关于英雄史观:
出自《史迹之论次》一章:史界因果之劈头一大问题,则英雄造时势耶?时势造英雄耶?换言之,则所谓“历史为少数伟大人物之产儿”“英雄传即历史”者,其说然耶否耶?罗素曾言:“一部世界史,试将其中十余人抽出,恐局面或将全变。”此论吾侪不能不认为确含一部分真理。试思中国全部历史如失一孔子,失一秦始皇,失一汉武帝……其局面当何如?佛学界失一道安,失一智觊,失一玄奘,失一慧能;宋明思想界失一朱熹,失一陆九渊,失一王守仁;清代思想界失一顾炎武,失一戴震,其局面又当何如?其他政治界,文学界,艺术界,盖莫不有然。此等人得名之曰“历史的人格者”。何以谓之“历史的人格者”?则以当时此地所演生之一群史实。此等人实为主动——最少亦一部分的主动——而其人面影之扩大,几于掩覆其社会也。
文化愈低度,则“历史的人格者”之位置,愈为少数所垄断;愈进化则其数量愈扩大。其在古代,政治之汙隆,系于一帝王,教学之兴废,系于一宗师,则常以一人为“历史的人格者”。及其渐进,而重心移于少数阶级或宗派,则常以若干人之首领为“历史的人格者”。及其益进,而重心益扩于社会之各方面,则常以大规模的团体之组织分子为“历史的人格者”。例如波斯、马基顿、罗马帝国、阿剌伯诸史之全舞台,几为各该时代二三英雄所独占;十九世纪欧洲诸国之历史,常以贵族或中等阶级各派之十数首领为主体,今后之历史,殆将以大多数之劳动者或全民为主体,此其显证也。由此言之,历史的大势,可谓为由首出的“人格者”以递趋于群众的“人格者”,愈演进愈成为“凡庸化”,而英雄之权威愈减杀。故“历史即英雄传”之观念,愈古代则愈适用,愈近代则愈不适用也。
出自补编《文物的专史》一章:历史是人造出来的。近代谈史诸家,因中国做纪传的人喜欢表彰死者,惹起反动,以为社会不是英雄造出来的,历史应该看轻个人。其实固然有些人是时势造成的,但也有造时势的英雄。因为一个出来,而社会起大变化的也常有,而且这种人关系历史很重要。社会所以活动,人生所以有意义,都因此故。
关于历史进化论:
出自《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现在讲学社请来的杜里舒,前个月在杭州讲演,也曾谈到这个问题。他大概说,“凡物的文明,都是堆积的非进化的,只有心的文明是创造的进化的。”又说,“彀得上说进化的只有一条‘智识线’”。他的话把文化内容说得太狭了,我不能完全赞成。虽然,我很认他含有几分真理。我现在并不肯撤消我多年来历史的进化的主张,但我要参酌杜氏之说,重新修正进化的范围。我以为,历史现象可以确认为进化者有二:
一、人类平等及人类一体的观念,的确一天比一天认得真切,而且事实上确也著著向上进行。
二、世界各部分人类心能所开拓出来的“文化共业”永远不会失掉,所以我们积储的遗产的确一天比一天扩大。
只有从这两点观察,我们说历史是进化,其余只好编在“一治一乱”的循环圈内了。但只须这两点站得住,那么,历史进化说也尽够成立哩。
关于表面与实际:
出自补编《文物的专史》一章:无论何时何国,实际上的政治和制度上的政治都不能相同。不过不同的距离各有远近就是。譬如英国国会,组织既很完善,威力既很伟大,又号称代表全国民意,可谓宪政的模范,但实际上只由少数资本家把持,用以垄断全国利权,何尝能代表多数民意?表面上,政府的法令都经国会通过,很合宪法,资本家却借国会以取权利,这是宪法所不能禁止的。意大利的棒喝团、俄罗斯的苏维埃也是如此。表面上的组织是一回事,运用起来又是一回事。所以研究政治史的人一面讲政治的组织,表面上形式如此如彼,一面尤其要注意骨子里政治的活用和具文的组织发生了多大的距离。
关于宗教:
出自补编《文物的专史》一章:就中国原有的宗教讲,先秦没有宗教,后来只有道教,又很无聊。道教是一面抄袭老子、庄子的教理,一面采佛教的形式及其皮毛凑合起来的。做中国史把道教叙述上去,可以说是大羞耻。他们所做的事对于民族毫无利益,而且以左道惑众,扰乱治安,历代不绝。讲中国宗教若拿道教做代表,我实在很不愿意。
同上:中国人信佛宗释伽牟尼,信道宗太上老君,信基督教宗基督,同时可以并容,决不像欧洲人的绝对排斥外教。佛教输入以后,经过几次的排斥,但都不是民众的意思。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帝三次摧残佛教,其动机都因与道教争风。当时那两教的无聊教徒在皇帝面前争宠,失败了的,连累全教都失败,这和全国民众有何相关?中国所以不排斥外教,就因为本来没有固定的宗教,信教也是崇德报功的意思。
关于祭祀:
出自补编《文物的专史》一章:中国孔子不讲神,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然而孔子对于祭祀却很看重。《论语》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孔子一面根本不相信有神,一面又藉祭祀的机会,仿佛有神,以集中精神。儒家所讲的祭祀及斋戒,都只是修养的手段。《论语》说,“非其鬼而祀之,谄也。”“其鬼”和“非其鬼”的分别,和西洋人的看法不同。意思只是鬼神不能左右我们的祸福,我们祭他,乃是崇德报功。祭父母,因父母生我养我;祭天地,因天地给我们许多便利,父母要祭,天地山川日月也要祭。推之于人,则凡为国家地方捍患难、建事业的人也要祭;推之于物,则猫、犬、牛、马的神也要祭。只此,“报”的观念便贯彻了祭的全部分。
另外,这个版本有几处讹误,需留意。
此书讹误之处
最后,以本书自序中的一段话作为结尾:
中国历史可不读耶?然则此数万卷者以之覆瓿,以之当薪,举凡数千年来我祖宗活动之迹足徵于文献者,认为一无价值而永屏诸人类文化产物之圈外,非惟吾侪为人子孙者所不忍,抑亦全人类所不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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