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集
杨艳秋:钱茂伟教授在其《中国公众史学通论》中,按照公众历史书写、公众口述史学、公众影像史学、公众历史档案、公众文化遗产、通俗普及史学六个分支搭建起公众史学的学科体系,这是一个平面层次的勾画,将中国公众史学的探讨提升到学科体系建设的理论高度。“构建中国公众史学学科体系”,是近年来对公众史学的最为热切的呼唤。公众史学独立学科地位的成立,需要其具备相对独立的专业知识体系和方法,创设完整的理论框架,明确其研究对象和内容,对学科性质和任务进行阐述。在构建中国公众史学学科体系的道路上,一些学者进行了不懈的努力和有益的尝试。目前取得的共识是,公众史学是一个综合性的新的历史学科。作为一个学科,它应该是一门系统学问,这个系统要怎样呈现?便是我们所说的学科的“构建”。在这里,我感觉比较疑惑的是,学科的相加能不能形成一个公众史学体系?也就是说“通俗史学”加“公共史学”加“大众史学”,是不是就成了公众史学?或者说口述史学加上档案史学再加上影视史学,可以构成公众史学吗?作为一个学科体系,公众史学不应该仅有一个平面的构架,而应当是一个纵深的逻辑链环,它有理念,有目标,有对象,有方法,有应用,有实践,有不同的层次,并且这个层次要怎样来展开,才能发挥公众史学作为一种历史学分支学科的社会文化意义,是应当引起重视和思考的。
焦润明:我觉得公众史学下设六个分支学科外,应该再加上一个“公众环境史学”,怎么安排合适呢?钱茂伟教授最近也提供了另一种纵深的公众史学学科分类法,即理论、学术、写作三大层面。如此,可把“公众环境史学”考虑放在中间的学术研究层面。公众史学更偏重于书写公众生活史,环境史作为与人类活动息息相关的历史内容,既是人类传统生产生活方式运动的结果,更是现在和未来给民众生产生活带来重要影响的新因素,并将持续地以直接或间接方式影响着当下人们的生存状态和生存质量,环境史问题理应作为公众史学的重要研究领域。
“人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历史学家”
公众史学的书写与传播
主持人:当前,历史的书写与传播方式上的巨大变化有目共睹,大数据、微博、微信等使日常的、琐碎的巨量历史资料可以被便捷地利用,也使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并自由书写个人的、家庭的、社区的乃至国家的历史,并通过互联网、微信等手段加以传播,还可以及时通过对历史问题发表评论参与史学建构。请各位谈谈公众史学将如何适应并利用这种形势,在历史书写和传播方面将产生哪些变化,它将给专业历史研究者和关注喜爱历史的公众带来哪些影响?
1.史学由服务组织到服务公众、由服务小众到服务大众的转型
钱茂伟:传统史学是在直接服务政府及其精英历史需求下诞生的,历史书写偏重政府组织史,偏重精英史,与下层百姓史关系不大,可谓“史不下庶人”。后来,至多给下层提供一些上层故事的消费而已。宋元的“讲史”“话本”及后来的演义等通俗史学的产生过程是与城市民众的成长有关的。20世纪以来的专业史学,虽然强调服务人民,但多为间接的服务,实际也远离大众视线。因为史学论著的写作门槛高,普通人直接消费不了。只有书写对象下移的“公众史”或“小历史”写作,才能拉近史学与民众的关系。以前的历史建构方式是适合少数人的、也是书写少数人历史的方式。公众史学是一种全新的历史建构方式,是一种真正大众的历史建构方式,书写对象与参与对象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焦润明:公众史学是一个现代社会的产物,在传统社会中,历史是少数人的历史,而多数人的历史则成为不了历史,在这样的时代认知条件下是不可能产生公众史学的。只有在民众对于自身历史有了深切体认之后,才会产生公众史学。“民史”的出现是“公众史”成立前最为重要的阶段。揆诸历史,自1902年梁启超等人揭橥“史界革命”起,公众史学意识即开始孕生。梁启超等人出于维新变法的政治需要而提出的“史界革命”,第一次明确地把历史的书写从上层转移到了下层,把史学对象转向民众。马克思主义史学强调人民群众是推动历史的真正动力,更加突出了公众本身的历史。在当代,随着史学多元化、多样化趋势的出现,言说普通人的历史日益受到重视,如史学的微观化趋向以及近年来民众生活史的日益受人关注。总的来看,一百多年来,历史书写对象由上层转移到下层,由以帝王将相为核心,逐渐转变为以对历史进程有重大贡献的政治、军事、经济、科教文化等方面人物为核心,更进而把书写特定时代的普通民众的生活实态作为主要内容。
2.由生活世界而文本世界的历史书写
钱茂伟:历史和现实生活世界是息息相关的。史学不能成为故纸堆,也不能过于高大上,要进入现代生活世界。历史是人类的历史,自然应回归生活世界,让广大公众所共享。史学如何进入生活世界?纯粹的历史研究是很难做到的,只有通俗化作品,只有图片,只有视频,才能实现。具体地说,有以下几种途径:一是提供历史通俗知识。近30年通俗史学的发展让史学重新进入生活世界,让普通公众得以享受史学成果。二是重视当代历史书写。历史研究多有贱今尚古倾向,古代历史研究往往只有部分专家可以做,而当代史是与生活世界距离最近的领域,需要加强这方面的历史书写。尽管当代史的深加工研究可能一时难以展开,但初加工的历史书写是可以做的。历史记录是第一层面的,没有翔实的当代历史记录,后人将无法开展深度加工研究。历史发生于生活世界,存在于文本世界,文本世界通过文字、图像、声音来反映人类的生活轨迹。生活世界的全部活动都是历史,但只有一部分会被打捞起来成为文本历史,那部分就是后人可知的“历史”。因此,公众与其每天只关注别人写的东西,不如多将自己的经历和思想变成作品。史学源于生活,服务于生活,史学就在生活之中,将生活变成史学,从这个意义上讲,公众史学可以称为“生活中的历史学”。
焦润明:一般来讲,历史包括生活的历史和记录的历史两大部分。生活的历史是指人类群体在历史时空中的活动过程,其特点是转瞬即逝,其存在必须通过文本的方式加以保存。只有这种文本的方式才能建构我们需要的历史认识或历史知识。文本世界是需要通过历史书写来实现的,历史书写是一种将生活世界转化为文本世界的写作活动,进而完成客观历史向着能够理解的符号世界的转化。在当代,随着录音机、照相机、摄影机以及网络微博、微信等信息工具或传播方式的普及,使得从生活世界到文本世界的书写方式也发生了革命性的变革。
3.口述史是实现当代公众史记录的最好路径
钱茂伟:“笔书”是读书人的专利,而口述是所有人记忆交流的主渠道,因此“口述史”是大众参与历史书写的主要途径。口述史离生活世界最近,口述史搜集到的是大脑记忆,通过个人语言来叙述个人历史。口述是人类最基本的表达手段,有可能成为新的强势历史再现方式。人人有自己的历史认识,人人会说。在技术发达的时代,就有可能人人参与,从而人人有可能成为历史书写的对象和参与者。以前的历史建构活动都是史家单方向进行的,口述史是一种全新的多方面的历史建构活动。多方的参与,让更多人有了参与的机会。在某种程度上,口述史也是一种直接的历史研究,能直接从生活世界中筛选有传承价值的人物与事件,并通过询问、对照、考证等方式,实现自觉历史意识视野下的选择判断,可能留下更有价值的当代史记录。
焦润明:口述史是从生活世界转化为文本世界的重要方式。口述史就是用自己的话语讲述自己所亲身经历的故事。照相、录音、录像等科技手段的实用化和普及化,使口述历史的发展成为可能,而它恰恰是实现当代公众史记录的最好路径。同时新媒体如各种网站、微信、博客、论坛等历史专栏和页面等,也是收集和传播口述史资料的重要平台。环境史所具有的公共性,也使它成为公众史学关心的重要内容。从环境史角度看,“小历史”与“大历史”的关联度是很高的,由于环境问题与每个人的生活质量息息相关,因此环境史问题也一定是公民写史中最为感兴趣的问题之一,公众个人的环境经历和感受将提供取之不竭的环境史资料。
4.人人参与当代历史的书写
钱茂伟:从历史参与人员来看,古今中国史学经历了由传统“小众参与”到今日“大众参与”的转型。在传统社会,只要小众来做历史记录即可,先是职业史官,后是专业史家。当代史记录是人人可以做的领域,人人都是历史记录者,史学自然要关注人人。在纯文本时代,人人成为记录者是很难做到的;但在科学技术高速发展的今天,这完全是可以做到的。历史参与是一种历史自主权,是文化参与权的一部分。人人参与写历史,可以写大历史,更提倡写小历史。小历史书写离公众日常生活近,直接关乎其历史利益权,是生活化的史学,是实践化的史学,是应用的史学。这也将给专业历史研究者带来不可忽视的机遇和挑战,及时关注、研究、回应公众的历史需求,才能更好地使学术成果有效转化为公众知识的一部分,为社会所共享。当然,人人参与是一种新的事物。要适应这样的形势,形成这样一种新的传统,得有一个较长的过程。
焦润明:公众史学出现的一个最重要标志,就是历史参与人员的变化。我们常说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其实他们也是历史的真正参与者。以前,书写历史、记录历史的人只是很少一部分被称为“史官”或“史学工作者”的人。这种情况的出现,是因为在几千年的专制社会中,治史一直是国家职能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民间人士只能撰写自己所能接触到的局部有限历史,作为野史在民间传播。进入现代社会后,随着全球化、网络化、信息化发展,历史信息及史料的获得要较以前更加容易,已出现了由部分职业历史工作者书写历史到人人书写历史的趋势。“公众”是由无数个体组成的群体概念,公众史本质上是由无数个人史所组合而成的整体史,反映的是大众的个体经历和个人视角所观察到的历史场景,能让我们看到更生动、更贴近生活、更富有个性的历史景象。人人都可以书写自己的历史,“人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历史学家”。在互联网条件下,个人博客、微信的出现,为人人书写历史提供了更加便捷的手段,也使人人参与书写的公众史学成为可能。
杨艳秋:“人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历史学家”,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也是一个非常高的期望。克罗齐说“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其实就是注重历史与生活的联系。历史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我想,中国公众史学的目的和意义也恰在于此。如何更好地建立历史与生活的联系,对中国公众史学而言,仍然任重而道远。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