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宇宙探索编辑部》时的感受与看完《小偷家族》时有相似之处,我一时想不清它究竟讲了什么、表达了什么。
一如它最后所陈述的主题:或许人生背后别无意义,生生不息便是意义。
这个主题和去年大火的《瞬息全宇宙》(说真的,《妈的多重宇宙》这个译名要好得多)异曲同工,同样追问人生的意义。这样的主题可能会越来越多。到了后工业时代,这种追问是一种必然,AI的发展会加速这一过程。
影片中那个红帽陨石猎人的角色设置有什么作用呢?在他最初出场时,我以为他是下一个“骗局”的一环,就像上一个张口520元求有缘人的村民一样;在他后一次出场时,我以为他是讲故事导向结局的线索,就像那座落满麻雀的石狮子一样;但他再也没有出场,只剩下一个帽子,什么也没有言说。
米兰-昆德拉曾在一篇文章中写,人往往会下意识地觉得生活中的某些场景是某种隐喻,认为某件事情是未来的铺垫、某个意象是对自己的暗示和指引,通过这样的认知,人生仿佛真的是合理的,借此获得超然的意义。
但最终,人生常常并无这样的隐喻,事情发生了就过去了、过去了就消失不见。
电影中的配角们,看起来更是如此。
彩蓉姐,她像每个普通人那样关心收入、营销、衣食住行,也仅此而已,甚至她最后的“诀别”都没有真的诀别,他们的生活一如往常;晓晓,失去了父亲的女孩,抑郁到天天吃药,追求理想于她而言更像是一种躲避现实的手段;那日苏,混日子的酒鬼,一无所长,亦无所事事;孙一通,直接智力缺陷,每天念着别人避之不及的所谓诗歌,活一天领一天低保……
看到这些配角的时候,我一度以为电影主题是反映偏远地区生活现状。
在这片大地上,过着这样日子的人可能比想象中的要多很多很多。在我生活的北京农村里就有许多。因病致残只能每天绕着村子一瘸一拐蹒跚走路的人,比前一天多走了一步也会挤出笑容;游手好闲从不甘于正经工作的人,全部的爱好就是抽烟喝酒打牌;神智不太清楚还不幸没了丈夫的单亲母亲,穷到领低保和贫困补助却总有一堆完全没用的开销…… 看到这样的人和事总会拓宽人的眼界、了解边缘话语的人们。
正是对这些人来说,无论我们对人生意义给出什么样的漂亮答案,对他们来说答案都会不同。
但是,即使如此,他们依然在生活着。
他们依然生活着,如同一株仙人掌或一棵梭梭木,无人在意,但依然无论如何地生长着。
在读过《红楼梦》十年之后,我才渐渐明白为何它究竟讲了什么。或许,我们可以说它讲了封建文化的崩溃、讲了独立精神的萌芽、讲了罗曼蒂克的消亡,也或许,它讲的只是一群人吃饭、嬉戏、愁苦、哀叹、暧昧、迷茫,它很好地规避了任何人为的叙事,它只是写道——
他们来过,他们走了。
在影片的最后,唐志军还是找到了他所追逐的外星人。无论那是不是蘑菇的幻觉,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安慰和满足。在我看来,这是创作者对他的一个“奖励”。他们可以给出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也可以给出一个否定式的结局,结局本身并不影响最终的结果,但他们最终选择让这个角色得偿所愿,他们“奖赏”了这个人物的追逐,或者用导演本人的话讲,“就当是宇宙给唐志军的一点怜悯”。
这种选择,还是稍微反映了一些创作者的倾向(愿望)。
就像《海贼王》作者的呼号:“小时候看冒险动画片时,结尾总是说最大的财宝就是你们这一路探险所得到的友情、勇气和爱啊,我才不要这样,我要的就是实实在在的宝藏啊。”——虽然电影旁白说最终的意义是生生不息,但创作者还是会忍不住给主角一个心满意足的结局。
人生本无意义,但人总归还是希望它有一个意义。
我觉得,“意义”这个词可能因为适用范围太广而造成了语义上的歧义。一种,是指某种行为不影响结果,比如竹篮打水,我们会说这种行为“没有意义”;而我们讨论人生意义时,往往指的是另一种,指的是一种使我们感觉良好的自我确证,我们并不真的需要它有用、起作用,我们只需要它让自己感觉良好,我们只需要它成为自己幸福感的一部分。
在现代心理学研究中,意义感是人的幸福感的重要组成部分,特别是在人的收入水平逐渐提升(后工业)的时代。要命之处在于,这种意义感来源不明,已知的是利他行为有助于提升意义感。换言之,做好事确实有好报,但定量研究缺失、实践链条不足。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中也提及过类似说法(原谅无知的我只知道马斯洛),但在生存和安全之上的归属感(爱)、社交(友谊)、尊重和自我实现等方面讲得十分模糊。我个人妄言,这种模糊或许因为其本质上是同一回事。
人的归属、友谊、尊重和自我实现之意义,全都来自于他者对自己的理解和认可。同时,我们不止希望自己的光芒被看到,我们同样希望自己的阴暗被看到、被接纳、或被否定。
怎样都好,我们只是不希望只有自己一个人。怎样都好,只要我们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的幻觉是幻觉,两个人的幻觉是意义。
如同《宇宙探索编辑部》第一章唐志军兴致勃勃地在屋子里讲解他的知识和理想时,镜头突然拉远,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整个情景的意味就截然不同;又如同片尾曲《生活倒影》所唱的那样,“风轻轻拂过半山腰,他的眼睛总有些落寞,云轻轻盖过他头崖,他的眼睛总是有泪痕”,无人观看时这场景总是落寞和伤感,但最后“他终于笑了,他笑得好看”,其中“好看”来自于一个他者的评价,因为有一个他者的见证,这场景便足够温暖。
我认识一个极潇洒的人,她曾在一次给我留言的结尾写道:“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如果你非要乱猜,也许就有了。”
那时,她1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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