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版的《将进酒》原名《惜罇空》，目前基本确认是李白最早的原作。题目里的“罇”即“樽”，是古代盛酒的器具，但从文字上论，其中的区别在于“罇”是陶土做的，“樽”是木头做的。题目顾名思义，是“可惜酒杯空了”，与“将进酒”的意思倒也没差。不过宋版的《将进酒》把原先借酒浇愁的李白搞出了点“正能量”的味道，这算不算是宋朝的“政治正确”呢？

我们先来对比一下其中的不同之处：

陈王昔时宴平乐（陈王昔时宴平乐yue还是le）

《惜罇空》/《将进酒》

——唐·李白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床头（高堂）明镜悲白发，床头改成了高堂。

朝如青云（丝）暮成雪。青云改成了青丝。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罇空对月。

天生吾徒有俊才，改成了“天生我材必有用”

（天生我才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

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

将进酒，杯莫停：此句原文没有。

与君歌一曲，

请君为我倾，加了“耳听”。

钟鼓玉帛（馔玉）岂（不）足贵，变成“钟鼓馔玉不足贵”

但愿长醉不用（复）醒。“用”改成了“复”

古来贤圣皆死尽（寂寞），“死尽”改成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

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

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李白的这首似诗非词的名篇，算是“乐府诗”古题创作的七言歌行，相当于“歌”的概念。那么作为“歌”，最重要的就是押韵了，既然总体是七言，我就把能变成七言的转为七言，重新梳理、分析一下：

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床头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云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罇空对月。

天生吾徒有俊才，

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

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

钟鼓玉帛岂足贵，

但愿长醉不用醒。

古来贤圣皆死尽，

唯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

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

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上述有颜色的字都是押韵的韵脚。“回”和“来”我之前的文章已经分析过是同韵，“杯”在古音里应与“ai”同韵，很多人未必知道。我们来看李白的另外一首诗就明白了：

《山中与幽人对酌》

两人对酌山花开，

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来。

二、四句必须要押韵，这是规律。这首诗自然是一、二、四句押韵。

同理，“丹丘生”、“千金裘”分别放在“岑夫子”、“五花马”后面，都是为了押韵，广东话的“生”与“倾”是押韵的，否则的话丹丘生叫元丹丘，李白在其他诗中称其为丹丘子，没有必要非写作丹丘生的。“酌”在古音里很可能与“约”相同，才能与“乐、谑”同韵。讲完音韵，我们再来分析被改动的句子：

“床头”明镜悲白发而非“高堂”，这个很好理解，因为古代在卧室里放镜子才是常态。南北朝的《木兰辞》中就有“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前面感叹黄河从“天上”来，入海之后就一去不回，自然是隐喻“时光一去不复返”之意。那么接下来“朝如青云暮成雪”就是类比“自己的头发由黑变白”，“云”和“雪”都是自然天象之物，而且“云鬓”形容头发多而美，“雪”除了形容头发白，还有稀疏掉落之意，用“青丝”替换“青云”明显落了下乘。许多人对诗词鉴赏的水平多半以价值观为导向，无法体会李白用词的精妙。

既然人生只如“朝暮”之间，李白就开始颓废，只想“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罇空对月）。“天生吾徒有俊才”和“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区别不仅仅在于押韵问题，还有人数问题！“我”就成了李白一人了，“吾徒”也不是“我的徒弟”，李白与岑夫子、丹丘生是朋友关系而非师徒关系，所以“徒”是指某种派系的人，即“我们这类人”。整句话的意思就是“我们这类人当中有许多有才能的人”，那么是哪类人呢？当然就是“酒徒”！紧跟着一句“千金散去还复来”说得接地气一些就是“钱花光了还能再赚”，钱花去哪了呢？用来买酒啊！下半段诗歌不都解释明白了吗？原版音韵、意思都契合，宋版听上去虽然自信豪迈，却与整首诗的意思不搭，变成李白在自我鼓励了，殊不知是在劝另外两位别这么“小气”！

最滑稽的改动是下面这段：

岑夫子，丹丘生。

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按“歌”的逻辑，好比旋律重复，“岑夫子，丹丘生”对应的就是下面的“五花马，千金裘”了，非要画蛇添足来一句“将进酒，杯莫停”，估计觉得不加这句，题目就无法改为“将进酒”了。殊不知题目和诗中文字不一样的诗多了去了。

那么后面一句“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何故被改为“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呢？因为后改者觉得这句话不通或者说不够达意。但怎么就不觉得本来五言对五言挺对称的，你这一改，成了五言对七言，就不突兀了？你非要把“倾”当成“倾听”来理解，从逻辑上对应“歌一曲”，那改为“请君倾耳听”不就行了？何必要添加“为我”两个如此鸡肋的字？其实，这是完全误解了“倾”的意思！

此处的“倾”就是“倾倒”的意思，即“把酒倒满”！如同“倾家荡产”的“倾”。这两句的意思就是：岑夫子，丹丘生，我现在给你们歌一曲，趁我唱的时候请你们为我把酒倒满！

把“钟鼓玉帛岂足贵”改为“钟鼓馔玉不足贵”，意思差不多。其中“钟鼓”本指权贵人家的音乐，后代指富贵。“玉帛”是指“玉石和丝绸”，还是财物的概念，而“馔玉”却是指“珍美的食品”，如果说吃不重要，那前面何必来一句“烹羊宰牛且为乐”呢？这不还是在劝两位朋友看轻财物，将之用来买醉吗？而且把反问句改成否定句，非但语气上不如反问，更不符合李白酒后的豪迈气质。“但愿长醉不用醒”为何要改为“但愿长醉不复醒”？前面已经有了“不复回”和“还复来”，还嫌这首诗歌里面的“复”字不够多吗？这两句的修改纯属“吃饱了撑的”！

“古来贤圣皆死尽”本来押韵的，被“古来圣贤皆寂寞”搞成不押韵了。李白的意思当然是说古代圣贤死尽后，有些大家可能都不记得了，只有那些“能喝的”的才会“青史留名”。

后面的与原文一样，就不多解释了。总之，可能是岑夫子和丹丘生联合做东，宴请刚被“特赦”的李白，胡吃海喝之后酒没了。李白没喝尽兴，就作了这首“惜罇空”，教育“主人”不用担心没钱，反正你们有才能可以再赚回来，现在赶紧把好马和裘皮大衣卖了换酒，你们陪我一起喝酒解愁，而不是表现自己愿意重新振作的豪迈之气！

说得俗一点，就好比某位仁兄从牢里放了出来，两个哥们给他“接风洗尘”，结果囊中羞涩，没让这位仁兄喝得尽兴，所以就被他吐槽了一番。你看同样一件事，这就是有文采和没文采的区别，但你非要把有文采的诗歌附上“正能量价值观”，就属于个人读后感上的“越殂代疱”。

我们且看李白是如何PUA两位朋友破费买酒的：先是贩卖一通“及时行乐”的价值观。接着灌下一碗迷汤：老天生下我们这些好酒之徒中有像你们这样的才俊，花完了钱一定能赚回来！然后开始提出今天必须让我“吃好喝好”——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随后即刻进行“才艺展示”——与君歌一曲，还不忘提醒对方把酒给他满上。

在这首歌里，先灌输一通“利大名大不如酒大”的理念：财物算什么？只求喝酒喝到醉！圣贤算什么？只有那几个能喝酒的才被人记得！接着摆论据：陈王曹植当年设宴平乐观，喝着名贵的酒纵情地欢乐。最后“总结陈词”，说：你们作为主人怎么能抠抠搜搜呢？说什么没钱了？赶紧叫孩子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去换酒，我和你们一醉方休！

李白的这番说辞放到当今社会，你是不是觉得有点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