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我们谈了差序格局下的道德体系,那么今天我们继续来讲差序格局的另外连个内涵:《家族》和《男女有别》。
如果仔细看的话,大家会发现《差序格局》其实是统率着《系维着私人的道德》《家族》和《男女有别》的,并且《差序格局》和《系维着私人的道德》其实是可以连在一起的,《家族》和《男女有别》也是可以连在一起的。每个前者的文末都是对后者的一个过渡。
因此今天,我要把《家族》《男女有别》两篇放在一起讲。
一、对“大家庭”的修正——“小家族”
之前在讲解《差序格局》的时候,我就已经引入维特根斯坦的一个“家族相似”的概念。虽然这是一个有关美学的概念,但我们也可以从这个概念窥探见“家族”的内涵。这是在说,西洋的家族的范围是模糊的,仿佛一切能通过亲戚关系和你产生或近或远的联系的人都能囊括进你的家族。西洋的家族显然是有别于“家庭”概念的。“家庭”是特指父母子女结构的生育社群。它在结构上并不如“家族”般复杂。譬如说,你表哥的妻子的表姐可以算是你的家族,但并不一定能算进你的家庭。然而在乡土社会却是不一样:
人们常常把差序格局下的基本社群称为“大家庭”,费先生曾在《江村经济》中称其为“扩大了的家庭”,但在《乡土中国》中,费先生重新审视了这个概念,并得出“小家族”要比“大家庭”更为贴切的结论。
社会学是一门来自西方的学问。在社会学中,“家庭”在人类学上是指由亲子所构成的生育社群。也就是说,家庭在结构上最基本的特征就是“父母子女”的三角结构,是非常单一的,也是十分确定的。可乡土社会往往一家中并不仅仅是“父母子女”,而是兄弟姐妹都住在一起,大家又各有自己的子女,子女又有各自的媳婿,如果单以“大家庭”来概括这样的家庭的话,在数量上确实很“大”,但在结构上却并不是“父母子女”的三角结构。
必须再三强调的是,费孝通先生所提出的这种家庭“父母子女”的三角结构,是属于西方团体格局的,团体格局的家庭往往都是这样的单一结构,如果自己的孩子要成家立业,孩子就必须离开这个家庭,脱离这个结构,并建立一个新的“父母子女”三角结构。也就是说,团体格局下的(注意这个定语)“家庭”作为一个团体,是具有暂时性的。它是生育社群,其主要任务就是生和育,子女在长大成人后也会作为新的父母脱离“家庭”去组建一个新的“团体”,新的“家庭”,并完成自己的生育任务。如此一代接着一代夫妇的单纯结合只是在生育前和子女脱离“家庭”后的那段时间。“生育”是夫妇结合形成团体的“主线任务”。这也难怪动漫中的“老父亲”对自己女儿的男朋友会这么不待见了,比如《玉子市场》里玉子的父亲和饼藏:
饼藏日常提前叫爸
然而,在所有的文化中,“家庭”的也还有很多“支线任务”,就是一些经济的、感情的、两性的合作。但即便如此,团体格局和差序格局的“支线任务”也是不同的。
团体格局,我们之前说它的家庭是“父母子女”的三角结构,因此这种结构比较单一的团体,所能经营的“支线任务”就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如果是需要多人完成的事物,就需要和其他的“团体”合作了。
差序格局却不一样,它的“家庭”能完成的“支线任务”可多了,这样的“家庭”可以按照血缘关系,根据“父系原则”,就是不断地吸纳“媳妇”或“女婿”,不断地扩大所谓的广义上的“家庭”。这也是在旧社会,人们总是倾向于生儿子的原因:女儿是嫁“出去”的,儿子是可以把人娶“进来”的。与其成为“家庭”,其实应该说是“氏族”更为妥当。因为“族”才是以很多很多“家”组成,而且也是通过单系血缘关系进行的扩大。但是“氏族”总是给人一种很庞大的感觉,它是一个“事业组织”,再大一些甚至可以成为“部落”。于是费先生提出了“小家族”的概念。就是在结构上符合“氏族”的亲缘关系,但在数量上与家庭是相当的。这样子的“小家族”,由于“家”的数目很多,所以大家可以从事的“支线任务”就很多。我大哥是裁缝,二哥是商贩,我是木匠,弟弟是船夫,好家伙一家人衣食住行不用愁了!大家可以合作生活,分家的事情也一般只在家人发生矛盾的时候(例如财产继承)。也是因此,这样子的“小家族”和“氏族”一样,拥有政治、经济、宗教、教育、安全等复杂的功能。下面我们来对比一下两种格局的这些功能:
现代社会的团体格局下,政治多为“政党政治”与“选举政治”。举个我们东方的例子,就比如宫水三叶的爸爸宫水俊树就是靠选举当上糸守町的町长的,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的话,这是现代民主的基本形式。乡土社会的差序格局下,中国从西周时期就形成了分封制、宗法制,在分封制瓦解后,宗法制却还延续了两千多年。这里可以再举一下三叶的例子,宫水神社作为典型的东方乡土文化的代表,历代宫司都以世袭继承。宫水俊树是原姓沟口,和宫水二叶结婚后属于入赘宫水家族,因此改姓宫水。并且如果他不离开宫水家,他就是宫水神社宫司的继任者。
PS:对于《乡土中国》,我觉得日本是一个非常好举例子的国家。我一直认为“乡土中国”不能单单按国界线去划分,整个东亚文化圈里的农耕社会都有着“乡土中国”的许多特征。日本非但有着和我们中国乡土社会几乎完美复刻的农耕文化,又有着明治维新、占领改革后社会改造过程中学习的西方文化。这是在说,我个人认为,从差序格局到团体格局转变的最好的例子就是日本。一方面,他们的转变几乎是全方面的;另一方面,他们也像中国一样,乡土文化在一些方面依旧存在并影响着社会生活。虽然我不否认在这转变中依旧存在许多问题,但他们的转变能为我们提供更多可以前后对比的实例。因此,讲乡土社会的时候我会以中国的例子为主,否则就是我真的想不出例子了(对不起、哭了);讲团体社会尤其是需要乡土社会与团体社会的时候,我会在先讲完中国的例子之后尽量给大家提供一个日本的例子。
团体格局下的选举政治
团体格局下,经济上,新航路开辟带来西欧商业经营形式的变化,1580年,世界上最早的银行威尼斯银行成立;1694年,最早发挥中央银行职能的银行英格兰银行成立;差序格局下,中国的钱铺直到明朝事情,才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与白银货币化发展起来。此时兴起的晋商、徽商依旧有着血缘、地缘性质。
团体格局下,宗教上每个教堂都有自己固定的信徒固定会在星期天做礼拜;差序格局下,我举我们正一道的例子,过去南方很多师承都是家传的,比如在旧社会张天师居然都是世袭的。当然这里也还是可以举“宫水神社”的例子。
团体格局下,教育有固定的学校。就拿法国来说,拿破仑建立了“大学区”制度,还设立了“帝国大学”,作为管理全国教育的机构;差序格局下,国子监和太学之类的“官学”基本干不过所谓的“私学”。自春秋时期孔子等人开启“私学”教育起,村学、蒙学之类的“私塾”是基层教育的主要力量。到了唐代,“书院制度”出现,到了两宋,官学稍有发展,但随着“重文抑武”政策的推行,新的私学代表“书院制度”兴盛起来。南宋朱熹的“白鹿洞书院”应该是最有名的书院了吧
团体格局下,安全有所谓的“国民自卫队”或者是什么“议会军”;差序格局下,比如说福建土楼,都是村民自己联合自卫的;还有“岳家军”,那些将军其实都是所谓的“家将”。
岳家军二、主轴问题
在团体格局下,“夫妇”是主轴,子女是“配轴”,子女长大后要离开“父母”所给以的“团体”,成为新的“父母”,组建新的“团体”。因为“夫妇”是主轴,所以这个时候“夫妇”的感情很重要。主轴要是断了,配轴也就散了。两性情感的发展,就是家庭在生活上安慰的中心。比如《名侦探柯南》里毛利小五郎和妃英理两个死傲娇搞分居,可没少让小兰操心。
可是在差序格局下,“父子”是主轴,“婆媳”是“主轴”,“夫妇”却成了“配轴”(那个“横”和“纵”别管他,比喻而已,莫名其妙)。“主轴”强调事业的效率,“配轴”强调普通的感情。既然要求效率,就必须讲纪律。所以在父亲需要对儿子的前程、道德问题负责任,母亲对儿子的关心则更多的是在生活、情感方面。就像《红楼梦》里面“宝玉挨打”那一篇,贾政只管打,王夫人只管哭,贾母就很生气了。婆媳之间也是这样,婆婆要关注儿媳妇的女红和道德问题,就像《孔雀东南飞》里面“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是刘兰芝对婆婆在女红方面的刁难的反抗,还有“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这是刘兰芝对儿媳道德方面的一些评价。
《孔雀东南飞》——焦仲卿的婆媳修罗场三、男女分别
“夫妇”成为了“配轴”,致使男女之情普通的情感受到了排斥,男女之间也产生了隔阂。为了强调效率,早在上古时期人们就控制异性的接触。在傅道彬先生的《晚唐钟声》中对“水”的原型分析中引用过黄永武博士对《诗经·周南·汉广》的一句分析: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诗经·周南·汉广》(节选)
“汉水太广,不能潜泳而渡;江水太长,不能乘筏而达。这茫茫的长江,荡荡的汉水,暗比着情爱追求的鸿沟天堑,这鸿沟天堑就是男女交际间的自我约束的礼。”
——黄永武《中国诗学》
傅道彬指出:“诗人为什么总要以水的原型象征礼的意义呢?这还要追溯到上古以水作为‘性的タブー’。”(抱歉,真的很抱歉,“性的タブー”改写作日语,麻烦自己翻译一下,原因懂的都懂)
他说古代盛行一种“性的タブー”制度,即设立具有“性的タブー”教育职能的学校——小学与辟雍(也即最早的学校)。天子曰辟雍,但在诸侯那里叫作“泮宫”。但本质是一样的,都是表示辟宫立于水边,利用水的阻隔来限制异性接触。
这是在说,学校教育显然是要强调“效率”的,那就须要抑制情感。因此古人就通过设立“辟雍”“泮水”来限制异性接触,防止过多的情感,以此来提高学习的效率,以培养更多可以治国理政的人才。也正是这样的原型,使得中华民族对于“水”有着这样的一种“性的タブー”的集体无意识,“水”总是在表示阻隔、远离的含义,例如“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也是这个原型。而“礼”所强调的就是这样一种如有一条大江大河阻隔于前的“距离感”。对于至亲挚友以外的人要是靠得太近的话,会被当成奇怪的人物哦!除非你有阿波连那么可爱。[滑稽]
测不准阿波连在现实里其实是很没礼貌的
乡土社会的男女交往强调“礼”,讲究“体统”“相敬如宾”,所以很多夫妻之间的事情不是不想做,而是不允许做,这其实在很多程度上是压抑人的普遍情感的。就像《白兔记》里的刘知远,这个鬼才居然要在自己的老婆牛小姐面前称“下官”??!关键还是牛小姐追的刘知远。。。
在旧社会,一个男人如果整天围着女人转,是要被耻笑的,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里那句话:不想前程想裙钗,从此不敢看观音。还有《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和妻子手拉着手在西湖游玩却要被人唾弃,这在现在看来多么美好,多让人羡慕。
再举一个例子,大家如果稍微研究一下我们中国的爱情诗,你会发现很少有人像苏轼一样描写与发妻之间的感情。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也仅仅是潘安和元稹这样的人写的“悼亡诗”会涉及的比较多。我之前学诗词的时候,老师跟我说在古代的“悼亡诗”是只能悼念自己的正妻或丈夫的,其他都不算。
这样的感情似乎很“淡漠”,但是这种“淡漠”是一种“熟悉后的淡漠”,是一种“习惯后的淡漠”“了解后的淡漠”“默契后的淡漠”,不需要像西方人一样买个巧克力,开瓶红酒来增加一点所谓的“情趣”以缓和夫妻关系。因为乡土社会是几乎始终是一种“今日如昨”的定型的生活。甚至我个人认为这样的感情远比团体格局下的那种“情趣”的感情更为“亲密”。我们不是常说夫妻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嘛,这就是一种极为“了解”“亲密”的关系。矛盾固然存在,也固然会绊绊嘴,但这样的小事情能影响到我们那高度的“熟悉”“亲密”吗?正是因为关系极好才不会因为矛盾而影响感情嘛!当然对于团体格局,为什么要经常买巧克力和红酒给爱人呢?我想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缓和”一下夫妻关系中产生的一些矛盾。从这方面看,这种“淡漠”,是不需要缓和的淡漠,其实是更加“亲密”的。换用庄子的话,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三、感情定向——阿波罗与浮士德
“感情定向”是指一个人发展他感情的方向,他更多的是发展“友情”?还是“爱情”?这在不同的文化规定中是不同的。“感情”常常发生在“新反应的尝试”和“旧反应的受阻”中,就是所谓的“激动”。当你尝试一个新的活动的时候,你可能会“好奇”,也可能因为这种“新反应”正好阻碍了你的惯性认知,也就是“旧反应”,所以你可能会“焦虑”甚至“愤怒”。
但是,从社会关系上说,感情对社会关系是有破坏和创造作用的。感情的“激动”容易破坏原有的社会关系并建立新的社会关系。那些“修罗场”不就是这么来的嘛!这样的社会关系是不稳定的,是不利于一个社会的稳定发展的,于是在团体社会,夫妇间就需要增进情感以稳定关系;差序格局下,则通过一种“了解”、“契恰”(默契)来达到“熟识”与“定型”——也就是我所谓极度亲密的“淡漠”。
由此,费孝通先生又引用“西方陆沉论”,认为乡土社会是“阿波罗式”的,而现代社会则是“浮士德式”的。在西方,“阿波罗”作为所谓的太阳神,是始终顺应着自然世界的发展规律的,因此是“稳定”“定型”的象征;而“浮士德”出自歌德的诗剧《浮士德》,他是一个感情多变、敢爱敢恨、敢打敢拼的浪漫主义形象,热衷于追求自己的一切所思所想的东西的浪漫主义者。因此浮士德的生活是极度“激情”“转折多变”的,他也因为自己的选择多变,情感不坚定而付出了代价,“浮士德”成为了“激情”“不稳定”的象征。
乡土社会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因此男女之间有充分的时间与空间去了解对方,然后变成一种“熟识”与“默契”(这里可以参照《(再论)文字下乡》里的“学习”概念)。这是一种长期的共同生活而养成的习惯——充分了解!我们年轻人不是经常说我们和长辈间有“代沟”(隔膜)吗?这其实就是因为长辈的生活基本已经定型,而我们的生活并不定型,长辈的生活固然和我们的生活是不同的嘛!有句话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也有人说“不听老人言,开心好几年”,这两种观点其实都预设了一个不同的条件,就是他们都是基于他们自我不同的经验。
五、男女鸿沟
我们谁都不可能完完全全体会到异性的真实情感,所以我们总是会以自我的性别特点去判断他人,这是很正常的,我们虽然说要“充分了解”,但这道鸿沟只能无限接近,永远不可能渡过。
浮士德式的情感,就几乎不可能达到充分了解,因为这种类型的情感总是变动的,几乎不可能找到一条稳定的普遍规律。两性的生育本就是基于异,“激情”引起的感情多变之会使情感更加的异化。它需要不断地推陈出新,不断地克服阻碍,探索出一条符合“当下”对方情感的适应法则。而阿波罗式的感情不需要创作出新的适应法则,我们经常说“距离产生美”,一方面这个“距离”是空间上的距离,也是距离“功利性”的“距离”。阿波罗式的夫妻空间距离上极近,所以有充分的机会增进了解,而且还为了所谓“男耕女织”或“开枝散叶”等一系列经济上、生育上的事业,而淡化了所谓的“美”。“美”的淡化也促使“激情”的淡化,也就形成了这个“稳定”的社会。当然,我们不能说中国没有“浮士德式”的爱情,只不过是这种“浮士德式”的爱情一旦产生,却往往会对“阿波罗式”屈服。就像《幽闺记》里蒋世隆(屌丝秀才)和王瑞兰(尚书千金)私定终身,王瑞兰却始终要求蒋世隆下聘书明媒正娶,王宰相最后同意了他们的婚事也是在误打误撞发现状元就是蒋世隆的情况下。也就是说,《幽闺记》的爱情故事,仍然逃不出“阿波罗式”的引力。再比如说汤显祖的《牡丹亭》,柳梦梅和杜丽娘的爱情故事总得是“浮士德式”的了吧?很遗憾的是,《牡丹亭》也有中状元的桥段。
总之,在乡土社会,一切不利于社会关系稳定的东西,都会受到遏制,包括感情!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克己复礼”或是“男女授受不亲”。
因此,乡土社会的“感情定向”更多是发展“友情”,“友情”对事业上是有帮助的,“爱情”虽然令人向往,却因为会破坏原有的关系、秩序,而受到种种遏制。还是那句话,大家要庆幸那是过去式,你所向往的古典爱情都只是极少数的“浮士德式”爱情仅仅是个例,真正能代表古典爱情的,请看“阿波罗式”爱情。换句话说,你向往的不是“古典爱情”,而是古典主义的“浮士德”!
为了写《乡土中国》系列我把我六百多首歌的歌单循环播放了两遍,结果一半都没写完。。。
(修改于2023年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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