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上半叶是中国历史转型的关键时期,如果寻找这一时期人们提供的各种改革或革命方案,“科学”或许是出现频率最高、最流行的表达。从晚清以富国强兵为中心的改革,到五四时期高举“科学”旗帜的思想运动,再到推翻“三座大山”的社会主义革命,“科学”始终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它不仅展现了自然的真理,也成为关乎人类社会真善美的价值标准。时至今日,发展科技、科教兴国仍然是不可动摇的国家政策。但与此同时,随着大数据时代的到来和人工智能的兴起,人们越来越感受到科学带来的困扰。可以说,如何认识和理解科学在现代社会变得越来越重要。
在鲁迅诞辰140周年之际,回顾和了解他如何看待科学、如何看待科学与人的关系,将具有特别大的启示。
青年鲁迅
强调科学研究的独立性
将其与人们的心理问题联系起来
1898年,由于家道衰微,鲁迅进入南京江南水师学堂学习,不久又转入江南陆军学堂附属矿铁学堂。正是在这里,鲁迅接触到了自然科学,并对严复翻译的《天演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02年,鲁迅以“一等三名”的优异成绩毕业。随后的日本留学,鲁迅先后就读于东京弘文学校(1902—1904年)和仙台医学专门学校(1904—1906年),其中主业都紧密围绕自然科学展开。1903年,鲁迅撰写了《中国地质学略论》、《论镭》等文章,代表了鲁迅作为科学研究者的成就,而《论镭》则是中国科学界对居里夫人发现的放射性元素“Ra”(镭)的最早介绍。 此后,尽管经历了弃医投身文学的转变,但不可否认的是,自然科学仍然构成了鲁迅最重要的精神背景。
事实上,鲁迅放弃医学转向文学后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人的历史》,就是从生物进化的角度重新探讨“人”的历史。这篇文章也体现了鲁迅的思维方式:他总是有意识地在“人”的语境中谈论科学。这意味着,在鲁迅对科学的理解中,蕴含着他对建设什么样的人类社会、人类文明的期盼。1907年,鲁迅在《文化偏颇论》中提出了“立人”的思想,认为这是中国走向新生活的根本之道:“故世欲立人,竞与列国,首当其冲,立人而后万事皆成。”这一思想,也可以作为鲁迅谈论科学话题的一个纲领。 1903年,刚到日本不久,鲁迅翻译了法国科幻作家凡尔纳的《月球旅行记》、《地心游记》等小说,他欢呼道,近代科学的发展改变了人类生存的图景,强化了人类面对自然的主体性,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人类前进的步伐了。1905年,在仙台医学院学习期间,鲁迅翻译了美国作家路易·斯特朗的科幻小说《造人记》。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位化学家从溶液中创造生命的故事,让鲁迅兴奋不已。在《科学史教学》中,鲁迅再次描述了科学为人类社会创造的前所未有的幸福,逐渐超越了对科学的庸俗理解。晚清学术界对科学的关注,多半是因为科学在军事、工业发展中的意义,他突破了这种功利思想,强调科学研究的独立性,并将其与人们的思想、精神问题联系起来。
对科学崇拜的反思
强调科学和“神圣思维”
鲁迅对现代科学的理解越深,他越清楚地认识到科学崇拜的局限性和可能造成的问题。当然,鲁迅从不反对科学的发展,也不反对科学本身的伟大意义。但鲁迅从“人”的整体立场出发,指出生活中还有许多同样重要的内容不受科学的制约,比如文学、艺术乃至宗教信仰等精神领域的人类创造。此外,鲁迅进一步认为,即使是纯粹的科学进步,也离不开想象力和灵感的激发,他把这些统称为“理想”、“神性思想”或“神圣感悟”。在这一原则的指导下,鲁迅对科学发展史做出了非凡的解读。他不同意抹杀中世纪科学的发展,也不同意把中世纪看作一个完全黑暗的时期。在他看来,“知识”与“道德”、“科学”与“文学”都有合理的存在空间。 “如果全人类都崇拜科学,生活就会变得枯燥无味,长此以往,美的感受就会枯竭,光明的思想就会丧失,所谓的科学也就毫无意义了。”这种观点,表明了鲁迅对人类文明的全面把握。他特别担心人们沉溺于科学的物质成果,而失去对其他美好事物的追求。如果科学把人的精神世界完全遮蔽了,科学还有什么意义呢?也正是从人性完整性的立场出发,鲁迅对民间“迷信”进行了开创性的辩护。他强调信仰是人的精神本能,连科学也不能压制它。他还认为民间信仰中蕴含着朴素善良的道德和农民的艺术精神。
一旦接受了进化论
呼吁优先考虑弱势群体和年轻人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科学被视为改造中国最重要的指南针。鲁迅受邀参加运动后写的第一篇文章,就是著名的《狂人日记》。这部小说受到吴郁《食人与道德》(1919)的影响,一直被认为反映了对“食人”主义封建道德的控诉。其实,《狂人日记》并不局限于批判,鲁迅还提出了塑造“真人”的理想,体现了鲁迅对科学的推崇,更具体地说,是对进化论的推崇。
从鲁迅读到《天演论》开始,近三十年来他一直保持着对进化论的认识(当然,他对进化论的理解和主张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不一样)。在《狂人日记》中,鲁迅以进化论的原理为依据,呼吁改革。例如,他以一个狂人的口吻指出:“大概当初的蛮夷,都吃人一点。后来因为思想不同,有的不吃人了,只想做好人,于是就成了人,真正的人。有的还是吃人,像虫子一样,有的成了鱼、鸟、猴子,最后成了人。有的不想做好人,到今天还是虫子。这些吃人的人和不吃人的人相比,是多么的丢人啊。比起虫子和猴子的丢人,恐怕还差得远呢。”在这部小说的结尾,鲁迅还呼吁“救救孩子们”。
五四时期,鲁迅“立人”思想表现在他对家庭伦理改良的论述中,主张建立以弱者为本、以幼者为本的道德,写出了《我对贞洁的看法》、《我们现在应该怎样做父亲》等著名文章。其中,鲁迅的依据就是“生物学真理”。在这个意义上,鲁迅回到了生物学本能层面来呼吁“人”的觉醒,指出“人”的合理生活应该符合自然的本性。“生物学真理”显示了人类自我保存、延续和发展的本能。相比之下,中国古代的“贞洁”和“长者本位”道德违背了人的自然本性,鲁迅批评它“违背天意”。五四时期,鲁迅在很多散文和小说中都强调了“少年人”的重要性。 他将其视为一种“发展”的可能性,因为他从进化史中看到“青年”代表着民族的希望和未来,鲁迅此时对“青年”的关怀,也呼应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对青年、青春的歌颂。
以整体视角看待“人”
决定鲁迅对待科学的态度
随着五四运动的退却和思想界的分裂,陷入困境的鲁迅对进化论表现出越来越大的怀疑,并最终在1927年广州“清党”运动后宣布进化论信仰的崩溃。鲁迅说,他在“清党”运动中亲眼目睹了青年人互相告密、互相残杀的情景,这是压垮他对进化论信仰的最后一根稻草。
1927年10月,鲁迅来到上海,当时激进左翼青年攻击他思想过时。在围攻之下,鲁迅翻译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普列汉诺夫的《论艺术》直接提出了“从进化论走向社会学”的要求,鲁迅说这部著作纠正了他“只相信进化论的偏见”。1930年,鲁迅在为周建人编著的《进化与退化》所写的序言中谈到了当时中国人的生存状况。他引用了美国记者史沫特莱在《中国农村生活》中对北京南苑灾民的描述——灾民没有最基本的食物和工作,只能靠树皮和草根维生。这时候,推广科学方法治理荒漠化、制定树木保护法还有什么意义呢?因此,“自然科学的范围到此为止”。 这里,鲁迅再一次指出了科学的局限性,“自然科学讨论的事实之后,还有社会科学去进一步解决它们”。
从接触自然科学开始,鲁迅就把科学与生命话题联系在一起,表现出理解科学整体性的精神维度,这让他在不被科学话语所局限的同时,也十分珍惜科学的意义。虽然鲁迅对自然科学的地位和意义有着独到的思考,也从不满足于从自然科学中得到一个完美的答案,但事实上,直到晚年,他仍然对科学未能在中国扎根深感遗憾。总之,正是“人”的整体观决定了鲁迅对待科学的态度。或许,今天看来,鲁迅的思考仍然具有启迪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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