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假的弥赛亚》(Science:TheFalseMessiah)
C·E·艾尔斯(C.E.Ayres)著
印第安纳波利斯:鲍勃斯-梅里尔出版公司,1927年
因为对于本书的评论很难不涉及它的争议性,因此我要在一开始就指出:此书极具争议性。无论对于科学中的还是对于宗教中的传统主义者来说,这种争议性会带上一些愤怒。但是我想,这些愤怒很少会被公开地表达出来——沉默是谨慎的一部分。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二:其一,自从艾尔斯先生开心地将习俗化的迷信这个矮蛋从高墙上拉下来之后,就算来了国王所有的马、所有的人也不能将矮蛋变回原样了;其二,这一情况的公开会引起其他人对于捣毁偶像的关注。然而,对于那些并不是毫无希望地坚持迷信的人来说,本书将会唤醒他们对于心灵的探索。很少有一本书能这样灵巧地、并以一种令人愉悦的风格扎破如此多的耀眼的泡沫。的确,有时候,形式的光芒与睿智几乎会遮蔽底下坚实的基础。
就像俗话所说的,艾尔斯精通他的业务,而他的业务则是哲学、人类学和当下的社会学理论。两个从人类学那里借用过来的概念主导了本书:文明是由民俗(folk-lore)与民风(folk-ways)组成的,过去是这样,现在亦是如此。认为我们现在已经(至少在原则上)超越了民俗并用体制与宪法代替了民风的观点,是一种幻想。变化的只是内容,信念与行为的习惯性方式仍然保留着:民众所信的和所做的,都是他们已经习惯了的;在这一过程中,魅力与理想化的权威性凝聚在习俗之上,让它们先是得以持存,继而又被珍爱。从大的人类角度来看,现在人们对待科学的态度同早期人类将那些被启蒙后的人类视作是神话与魔法的态度并无二致:
啊,让我们永远、永远不要怀疑
那些谁也不能确证的东西。
对于科学实践者来说,这一说法并不意味着科学自身没有坚实的基础和主张。然而正如艾尔斯所指出的,科学家首先是人,然后才是科学家。当他们从实验室和观察台出来时,他们在身体和精神上都离开了他们的物理装置和机械设备。他们将科学视作启示;就像所有的启示一样,科学是拯救人类病痛的福音。因此,对于科学家和被动的民众来说,科学就变成了民俗。事实上,科学史就是发明和使用机器的历史,也是非凡而详尽的工具运用的技术史。机器是科学的现实,理论解释也许是正确的,也许是不正确的;最终的答案在于,某些机器比另外一些给其他理论提供材料的机器更为精密和精确,对它们的使用也更有技巧。科学结论的可证实性,意味着这些结论并不是孤立的;是机器让这些结论成为可能,任何用指定的方法运作机器的人都能得到相似的结果。
然而,科学始于机器也止于机器。机器技术与工业文明是科学的重要产物,这些产物决定了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文明的民风。无论旧民风如何抵制发明和新方法,工具的吸引力最终是不可阻挡的。工具的一些直接用途吸引着人们去接受它们。信仰、传统和理念在其他文化中的传播,遇到了几乎无法跨越的直接障碍。技术性的材料要更容易地被接受,这在很大程度上源自这样一种错觉:它们能满足一些被直接感受到的需要,且不会触及其他事物,特别是那些为人们所珍爱的民俗与民风。未来的结果完全不能被预期;长期生活在新工业时代以及伴随着这一时代出现的政治与思想变化当中,从来没有怀疑除了纺织方法的进步之外还发生了其他事情;许多人依然认为,铁路和汽车只不过预示着更便捷、更迅速的移动力,并认为那些要求关注其他效应的人是危险的,是被某些不良的个人动机所驱动的激进分子。除了直接的用途,发明还被作为歌颂进步的赞美诗。事实上,民风的变化是如此广泛,如果人类从一开始就实现了它们,它们便会看起来很糟糕,等待它们的命运只能是诅咒与拆解。
科学一向尊重机器,认为它们是关于自然的真理的最终裁定者,众所周知的工业革命就是这种态度结出来的新果实。科学的本质是孕育新的科学,而机器的本质则是制造新的机器形式。习俗化的东西是永远稳定的,这种旧的错觉一再出现,让我们觉得当下的时代也是稳定的;我们正处在戏剧的第一幕,而不是高潮,有人也许还会怀疑工业革命是否已经开始了。不管怎样,工业革命还没有开始影响我们的体制,而我们的信念大部分还是中世纪的。由此产生的结果,便是一种混合体。我们当下的文明是以一种内在的冲突为标志的,这种冲突比过去任何的文明所经历的都要巨大。控制民俗的力量与控制民风的力量以及民风运作的条件存在着冲突,我们生活在一个消融的时代。
上面这些过于简单的总结是本书的基础。剩下的都是对科学、哲学、理性和“精神”生活的结果的诊断,并没有多少预测。“机械文明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分裂;它不是文明生活之河流中的一段曲流。它是另一个分水岭。”“机械以改变一天的常规开始,以改变宇宙的常规结束。”这样广泛而不可阻挡的影响是不可能被隔离的,它不可能被孤立于商业和贸易的领域而不触及生活的其他方面。艾尔斯特别地指出了它对人类信念状态的影响,特别是对于科学是真正的真理源泉这一观念的影响。因此,如果“科学”是提高和进步的功臣,那么它也要遭受谴责,因为它不仅制造了我们工业生活中恶名昭著的邪恶,更是破坏了作为我们传统宗教、道德与政治的思想框架的观念与理想。
评论的局限性不允许我对艾尔斯所诊断出来的情况进行细节性的追溯。我们只需指出,艾尔斯提到了两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中,科学是“温顺而柔和的”,它提出辩解,试图告诉人们它的方法与结论是安全的,因为他们至少同传统民俗的根本精神是一致的;而在第二个阶段中,科学试图进行“掌控”,并通过控制自然与社会的手段,以及关于真理的知识,将自己呈现为人类的稳定而系统化进步的代理人。关于第一个阶段,我只想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解释比艾尔斯的更为彻底而令人信服。他的解释极富独创性,但并不坦率,他试图在一些完全矛盾的方法与结论面前维持一个旧的信仰体系。艾尔斯分析了古典哲学家思想上的不真诚和拐弯抹角的兜圈子,还分析了新的科学启示所包含的所谓的精神性信息与福音。对于科学作出的带领人类穿越蛮荒之地达到福地的承诺,艾尔斯指出,“如果我们忽视科学对于机器技术的重要性”,那么科学就只是展示思想奇物(curiosities)的精致工具。它的结论在精确性和范围上确实是非凡的,但对于民众来说,它们仍然只不过是奇物。这仅仅是民俗的一方面。只有那些已经熟悉情况的老手才能接近这种神秘性,只有那些处于权威之下的民众才能接受科学的这种神秘性;并且,这种神秘性源自习俗与风尚的声望,这种声望所具有的魅力同样附着于伪科学上,并赋予后者更大的影响力。同时,根本的一点在于:科学只提供手段与工具,它并不告诉人们手段该用于何种目的之上。对于目标与目的,科学保持着和善的中立。“对于我们想要获得的某些目的,科学并不会提出反对,而且也许还能为我们提供运载的工具。”但是,如果社会控制具有意义的话,它只能意味着对推动人行动的欲望与目的进行控制,在这个意义上,科学并不是掌控着缰绳的驾驶员,而只是一个偶然的乘客。
要对艾尔斯的出色讨论与深刻分析作出严格的公正评价并不容易。他的某些结论似乎是附加的,仅仅暗含在他讨论的口气当中,这在他的悲观主义笔调之下更是如此。作为一剂对于当下时代的标志——舒适的乐观主义与懒散的自满的解药(也许还是一种补偿,以及在我们现在对此还无能为力的疾病发作之前的一种防护),艾尔斯的书几乎是无与伦比的。我不认为任何有思想的人会反对他的主要命题。在他的批判中,艾尔斯说了正确而该说的话,在我看来,他对于科学本质的论断、科学与工具的关系以及科学自身作为一种工具的观点,是完全正确的。我们应该认识到,科学能够“提供产生各种效应的工具,这些效应在人类历史上从没有被梦想过。但是,科学完全不能决定最好发生什么,也不能驱使我们去引发有益的效应”。艾尔斯完全正确地认识到,未来的历史同过去的历史是相似的:“一系列长久而不间断的问题与危机让位于更多的问题与危机,而后面则跟着进一步的问题与危机。”认为“控制”可以自动地确保危机与问题不会再生,或者认为“控制”能够提供解决危机与问题的自动手段的观点,是一种最最无用的幻想。人类变化的每一个阶段,甚至是进步,都会伴随着各自的邪恶与困难,这一事实是毋庸置疑的。
不过,有一些艾尔斯稍稍带过的问题必须得到完整的思考。任何时期的文明都涉及民俗与民风的事务,这一说法足够正确,甚至是自明之理。然而从这一点出发,正如从许多自明之理出发一样,我们可以得到许多重要的结果。艾尔斯出色地展示了这些结果,从而揭示了许多当下幻觉的来源与本质。但是,将文明视为民俗或民风的一个方面,似乎暗暗地贬损了文明的成就与特征。艾尔斯可以直言不讳地否认持有任何这样的观点,但我并没有发现他清楚地认识到了下面这一事实:民俗与民风的存在同它们之间的巨大差异是一致的,并且即便这种差异对危机与问题的影响甚大,我们最好还是将它们置于同一个平面上,而不是置于不同的高度。特别地,艾尔斯似乎忽视了这样一种可能性:该说的和该做的都说了和做了之后,我们仍然必须将可能会影响到未来民俗的质的东西称为科学方法。毫无疑问,在细节上,“科学”意味着一种高度技术性的、对民众来说极为深奥的装置,但科学中还有一些生成性的态度,比如面对事实、分析、实验和接受假设性结论的态度,这些态度与过去的民俗所支持的倾向截然对立。要将这些新的倾向并入思维与信念的习俗性习惯中,并不是一项容易的任务。艾尔斯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证据,而许多科学家涉及道德、宗教和政治问题时往往做不到这一点。然而,任何认为这一任务是无望的想法都错误地估计了人性,从而瓦解了人的努力。人类的胸膛里永远涌动着希望与努力。科学方法所代表的智性体现在不断更新的人类欲望和能量中;并且,说到底,智性就是当下文明的问题与危机。
毋庸置疑,科学提供的是工具,而不是规范行动、扎根于欲望深处的目的与政策。然而,科学方法的标志性态度与一般性习惯本身也许会成为不断扩大的公众之日益增强的欲望对象。在互相没有交流的分隔空间内,欲望与思维并不分开存在,因此,智性习惯的生长会辐射并影响其他欲望。当我们考虑到过去人们所具有的“唯心主义”欲望最后如何被带入混乱而错误的轨道,人类热情的努力如何被那些与目的之实际条件不相关的事物挫败,并且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欲望和目的脱离了所有现实的和可能的工具时,我们就会发现,作为工具之承办者的科学与作为目的与理想之源泉的欲望不可能像艾尔斯在讨论中所暗示的那样,相互隔离,没有互动。因此,我大胆地认为,艾尔斯彻底而又有说服力的批判并没有打造一条通向一座新象牙塔的道路,而只是用一种新的方式陈述了当下文明的紧迫问题。对于那些能够理解的人来说,这一方式是一种刺激性和引导性的努力,是一种对欲望和目的的澄清与净化。
(孙宁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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