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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学思:失落的婆罗门和创业的刹帝利——我认识的五个印度年轻人(上)

高学思:失落的婆罗门和创业的刹帝利——我认识的五个印度年轻人(上)来自婆罗门文化家庭的Arpan,父母都在加尔各答的古典剧团工作。他曾和我略带遗憾地说过,如今全球拥抱资本主义,文化艺术已经不吃香了。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高学思】

“婆罗门诞生于他(宇宙原初巨人)的口中,

刹帝利诞生于他的手臂上,

吠舍诞生在他的大腿旁,

而首陀罗则从他的双脚下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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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印度最早文献《梨俱吠陀》中的一首梵歌,讲述了四大种姓的起源神话。在古印度社会,一个人的地位、职业以及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与其所处的种姓密切相关。婆罗门(祭司)地位最高,刹帝利(王公)其次,吠舍(商人或农牧民)再次,首陀罗(奴仆)地位最低。而在四大种姓之外,还有着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贱民,又称“达利特”或“不可接触者”,从事清理尸体或污秽等最卑贱的工作。

种姓制度大约形成于三千年前,雅利安人入主次大陆的时期,并在历史长河中不断发展巩固,是印度文明最为人所熟知的特点之一。进入现代以来,印度许多仁人志士对这种把人按血统划分为三六九等的社会制度大加批判,认为它落后而残酷,是阻碍印度进步的毒瘤,并积极推动社会改革运动,制定反歧视的法律法规,试图彻底消灭种姓制度。

然而,时至今日,印度社会仍然没有完全摆脱这一制度的桎梏。笔者曾与不同种姓的印度人打过交道,还和其中一些成为了好朋友。我看到,他们身上所带的种姓烙印往往如影随形,对其事业与生活产生潜在的影响。不过,与古印度社会不同,一个人的种姓归属已经不是决定其人生的最重要因素了。

在这篇文章里,笔者将讲述五个印度年轻人的故事,他们分别来自四大种姓和贱民阶层。通过他们的家庭背景、生活处境、眼界、理想和对中国的看法,笔者希望给大家展示印度社会大千世界的一个微小截面。在不久的将来,这些年轻人将成为印度社会的中坚力量。从他们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印度未来的种种可能性。

在故事开始之前,笔者必须声明:首先,实际中存在的种姓制度远比上述的简化划分要复杂得多,笔者虽然尽力去选择了几个比较典型的人物,但绝不敢说他们就代表了那个种姓群体(实际上每个种姓的人口都数以亿计);另外,在现代印度,种姓对于一个年轻人,尤其是一个城市年轻人,影响已经不甚显著,希望大家在阅读时,能把故事的主人公更多的作为一个印度的年轻人,而不只是一个种姓的代表人去看待;最后,因为这五个年轻人都选取于笔者的朋友群体,而笔者在交朋友时肯定在不知不觉间过滤掉了许多不投缘的人,所以样本一定存在着幸存者偏差。特此说明。

下面让我们进入正题,从高种姓的婆罗门和刹帝利开始讲起。

一、徘徊于传统和现代之间的婆罗门小伙

我要介绍的第一个人名叫Arpan Chatterjee——当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的时候,心中顿时生出了几分敬畏。因为Chatterjee这个姓氏实在太出名了:在印度独立运动史、近代文学史或科学史上,我已经多次与之相遇,比如印度国歌《致敬祖国母亲》就是由一位Chatterjee创作的。这个姓氏对应的是孟加拉地区的一个婆罗门家族,而我面前的这个90后小伙,则无疑是一位小婆罗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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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文艺家庭的理工男

果然,在聊天中我渐渐了解到,Arpan来自一个比较典型的婆罗门文化家庭。父母都在加尔各答(西孟加拉邦首府,印度六大都市之一)的古典剧团工作,父亲是编导,母亲则是音乐家,家住在城市郊区的三层小别墅里,算是当地的中产阶级。Arpan曾经和我略带遗憾地说过,如今全球拥抱资本主义,从事文化艺术已经不吃香了,所以他家也不如社区中的其他家庭宽裕。但是,从他这一代开始,Arpan决心要做出改变。

在印度,望子成龙的模板大概就是“男学工程女学医”,Arpan就是其中的一员。他中学入读加尔各答的中央公立学校,大学则被南方的一所理工名校Anna University的电子工程专业所录取,该校位于金奈(也是印度六大都市之一),在国内地位类似于我国的华中科技大学。快毕业时,大部分同学选择直接就业或在国内读研,个别家庭条件好的则跑到了美国读硕士。Arpan比较与众不同,他了解到欧洲留学成本较低,所以申请到捷克理工大学学习航天工程。毕业后,他来到“印度深圳”班加罗尔,在一家从事测绘遥感的本地中型企业工作,因为与中国无人机厂商洽谈的机缘,我认识了他。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语言能力好。在Arpan中小学的课程中,三种语言——孟加拉语、印地语和英语都曾作为教学语言,所以对于他来说都近乎于是母语。另外,他说话也十分风趣。在得知他是印度罕见的独生子之后,我曾好奇地问他,贵国又没有一胎制,你父母这是何苦呢?他回答道:“也许是生下我后,爸妈太过失望,于是失去了再次尝试的信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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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婆罗门祭司祈福仪式

徘徊于传统与现代之间

虽然走上了工程师的道路,但Arpan并没有忘记作为婆罗门的本分——思考一些哲学层面的问题。他的facebook头像上写的是:”Professional Overthinker”(专业过度思考者)。而这种过度思考令他的思想稍稍偏离了自己的家学传承。

Arpan出身于一个信仰“不二论”(“梵我合一”:世界如梦境一般,“梵”是唯一真实,梵与自我终究是没有分别的)的印度教家庭,在成长过程中他却逐渐走向了无神论。当然,Arpan有他自己的解释,他认为:“不二论”本身就是无神论,信仰的是一个至高无上、唯一实存的真理,而不是什么人格化的神灵。”他甚至觉得,一个真正的印度教徒必然是信仰无神论的。而新中国之所以发展迅速,令印度望尘莫及,就是因为无神论的普及。

我有一次问他,你说的这么有道理,你父母知道吗?Arpan表示,在家里他还是要表现得正统些,虽然宗教信仰是很私人的东西,家人不会干涉,但如果思想太过叛经离道,家里就不好给他找媳妇了。我又追问:“所以你不介意包办婚姻?”他则反驳我说:“现代人对包办婚姻有偏见。其实调查数据显示,父母之命比自由恋爱在长期来看会带来更高的幸福感,毕竟结婚不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而需要两个家族互相认可。”我想,Arpan未来的妻子应该也会是一个孟加拉地区信仰“不二论”的婆罗门吧。

虽然Arpan一直强调自己并不会因为婆罗门的身份而歧视其他种姓的印度人,但从他的朋友圈来看,非婆罗门并不多见。据Arpan自己说,婆罗门之所以被认为身份高贵,是因为他们广博的知识体系和崇高的精神境界。一个成功的婆罗门会用自己的知识造福社会,而且绝不会追求口腹之欲,实际上,大部分婆罗门都是素食主义者。因此,后来当我看到他拿起一块烤鸡腿开始大嚼时,自然是十分吃惊,并对他背叛自己种姓设定的行为表示不满。Arpan略带羞愧地说,我还不够成功,所以没必要在乎那么多条条框框,而且孟加拉婆罗门在传统上并不严格限制吃肉。

很显然,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在中国人心中破坏了自己的圣洁形象,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发现他并非素食主义者的那个周末,我的厨神级中国室友特地做了一锅香喷喷的麻辣牛肉(牛肉可以在穆斯林市场买到),并配以从进口超市买来的红星二锅头,然后对Arpan说,这是传统的中国料理,吃一块吧,别人不会知道的。开始Arpan还一再推辞,等到几杯二锅头下肚后,他在酒精的麻醉下,好奇的心和贪吃的胃暂时战胜了印度教义,拿了一块最小的牛肉放入嘴里。当牛肉厚实的触感从他的舌尖传送到他的大脑时,Arpan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只见他迅速跑到厕所大吐特吐,然后回到客厅中席地盘腿而坐,口中振振有词,似是在念诵经文,祈求宽恕。我想,从生理上接受一种曾被教育无数次不可尝试的食物,要比思想上从有神论走向无神论难得多吧。

后来我们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Arpan也很快走出了阴影,回到了怡然自得的状态。说实话,他对待生活的那份从容和乐观,令我十分佩服。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去吃饭的路上,在闹市的街道上看到他。每次他都是面带微笑,在嘈杂的人群和混乱的车流中闲庭信步。也许这就是修习哲学所能获得的超然和自信吧。

“印度深圳”居不易,憧憬晚年修行去

虽然Arpan现在还只是一个小职员,但已经有着大部分印度人难以奢求的种姓背景、教育水平以及思维层次。我十分想知道,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婆罗门青年,他对未来有着什么样的憧憬。

当我问他将来的打算时,他首先给我算了一笔账:现在他每月工资约4500人民币,很快还会加薪,如果平均每月花销2000左右,一年下来就可以攒下三四万。那么三四年后,手里有了十几万后,就可以和家里凑凑钱,在班加罗尔一般地段买一个两居室的新房子(70平米房价约50万),然后就可以结婚生子了。不过对于如今班加罗尔每年以两位数上涨的房价,Arpan也觉得无所适从。因为房贷利率接近10%,雪球滚起来十分吓人,所以他只能自己攒钱,听天由命了。

“但是等我退休之后”,Arpan说,“我希望回到西孟加拉邦的喜马拉雅山脚下,过一段‘森林期’的生活。”据笔者了解,在印度人心目中,一个理想婆罗门的人生就应该这样度过——少年时努力求学,青壮年时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老年时渐渐脱离世俗生活,在森林中冥想修行或者云游天下,最后彻底弃绝一切欲望,严格苦行直至离世。我想,Arpan这一代婆罗门应该都不会希望在饥饿和孤独的苦行中告别世界了,但也许,他们中不少人的心中还怀揣着一个丛林修行的梦,就像印度神话中的那些智者、圣人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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