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小长假的第一天,儿子的同学家长邀请我们一起去烧烤。在一处沿河的公园里,我体验了人生的第一次露营。
去的时候大约8点半左右,公园里已处处有人“扎营”,沿河的空地上还有一些稀疏的地段,但没有完全无人的空地。最好的地段已被占领,我诧异地看到一个身穿长裙的姑娘坐在白色的塑料长椅上,像把客厅搬到了野外。
走了一段路,才找到我们的营地。野营天幕已经搭好,幕布下放着便携式桌椅,桌椅上放着食材和水果。我们把买来的水果、零食放在桌子上。同学家长早早占下地盘,搭好天幕、帐篷,这会儿回去接孩子过来。
不一会儿,同学家长带着一双儿女来了,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个家庭,此时我们周围又多出三组露营的人。再也没有稀疏的空间,草地变成广场,如果除去天幕,从高空俯瞰仿佛流浪汉聚居地。营地连着营地,万一失火则是火烧连营的壮观景象。
正想着,同学家长引燃木炭,开始烧烤,油烟伴着香味袅袅升起,令人感受到原始人类的快乐。
一名保安骑乘白蓝二色电瓶车,手持喇叭大喊:将火灭掉,不得生火。我顿时有些尴尬,手足无措。同学家长嘴上大声答应着,手上却不停,一个孩子还热情地邀请保安“要不要来一串”。
四下里纷纷生火造饭。文明些的用烤瓷炉煎肉片,做韩式火锅,下方便面,粗暴些的如我们则用木炭烧烤,四处浓烟滚滚,仿佛行军造饭。保安无奈,只能口头大声呼喝,骑着车巡游一周离开。
烧烤的食物好了,大家边烤边吃。家长们带来的烧烤食材和饮料水果很充足,一时吃不完。孩子们在一起骑车,踢球,嬉戏,累了饿了就来吃一串,喝一口。大人们聚在一起聊天,打牌,有年轻人玩起“大富翁”,或者狼人杀之类游戏。阳光下,其乐融融,仿佛是梦想中幸福生活的实现。
又一个保安骑乘着电动车过来,继续重申不得生火的禁令,众人我行我素,充耳不闻。
同学家长说,这里露营的人们非常多,都是附近居民,也有居民觉得打扰了他们的生活,向有关部门举报,这才有保安出面的事情。在疫情期间,管得很严,一旦生火,必然取缔,后来随着疫情时代的过去,管理也就松懈了。
同学家长又说,露营的人们前赴后继,甚至晚上也有人来,他们带着电影幕布,三五成群,喝啤酒,看电影。我想起少年时英语课上学过的有关汽车电影的文章,国外的人们在周末坐在敞篷汽车里,聚在空地上看电影。那时何等向往,现在似乎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
忽然有位女性家长说,差点忘了,给大家带来点音乐。她在包里翻出一个小型音响,开始播放音乐。这让我不自在起来。在家里放音乐,只要不太大声,多半不会影响邻居。这空地上倘若没有别人,倒也是一种浪漫,可惜现在一派吹角连营景象,势必与众邻人共享,不爱听音乐的会受影响。此时只能暗暗祈祷音乐品味较好,能得到大家的普遍接受,然而传入耳鼓的仿佛是迪厅舞曲之类音乐。
我越来越尴尬,身体不自觉地离开天幕,站在外面说,我去沿着河岸转悠一下啊。正在烧烤的女士们头也不抬,热烈地跟我挥手作别。
我沿着河岸走去,才发现在树林更深处,河岸更远方,有数不清的家庭,数不清的人们在露营。河岸边,人们举着红酒和香槟聚餐,漂亮的女人穿着露肩的长裙;有人在河岸边垂钓;孩子在家长陪同下,手持网兜在水中捞某种生物。一只航拍无人机掠过头顶,发出嗡嗡的声音。阳光下,微风淡淡,水波不兴。
一位身穿休闲运动装的外国朋友,须发皆白,戴着耳机在树荫下、河岸边的草地上闭目躺着,不知是欣赏音乐,还是在小睡。他的身旁是两只雪纳瑞小狗,瞪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忽然想起孔子的理想生活: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然而这美好的景象正是发端于疫情期间。某个阶段,全城暂时清零,露营热忽然兴起,公园里,草地上,河岸边,到处都是露营的人们。有天我去一处生态公园,看见满眼露营的人,忽然有人生如梦之感。因为我知道,只要传来一个人携带的消息,眼前熙熙攘攘的人们将瞬间消失。
此时又忽然生出这感想。我连忙打消这传统文人式的悲观,只欣赏眼前之景。
露营是人们回归自然的一种方式。这种新潮的方式,是人们对原始采集和狩猎时代生活的回归,而住在钢筋水泥房子里的人们,更像早期穴居的人类。只是现代人更容易陷入穴居的温柔乡,被短视频和快消品禁锢。
这种将高楼上的客厅和卧室搬到草地上的做法,因为参加的人很多,事实上成为一种公共生活。相邻的人们在自己的营地上固然自得其乐,却必然与周遭的人们发生联系。有时是孩子玩到一起,有时是音乐的互相打扰,有时是工具的互相借用,如何在保证自己快乐的同时,与周围的人们和睦相处,其实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公共生活。
在公园草地这种公共空间,如何让烧烤的污染减到最小,也是公民素质不断进步的一方面。我碰见一个正在露营的同事,他是这附近的居民,也是露营的常客,他说已经放弃了烧烤这种繁琐又污染较大的方式,只买一些熟食为餐,配上甜品、水果、酒水,已经足够了,关键是家人朋友之间的相聚。再比如那些携带烤瓷炉的家庭,显然也是为了避免烧烤污染而作的选择。人们的素质经过起初的各自为政,为了大家共有的环境,会向着文明的方向作一些进步。
公园草地作为一个公共场所,露营多了,必然产生两种破坏。一是草地越来越光秃,环顾四周,草地植被已经破坏得不成样子了;二是垃圾,我看了一下,露营地已经产生不少垃圾了。作为露营成员之一,我能做的是,将自己营地的垃圾整理干净,但不知道别人做得怎么样。按常理来说,我们的居民断无可能像日本人那样具有极端卫生意识,而是必然会留下垃圾。这些垃圾多半是环卫工人清理的,那么环卫工人工作量大不大,要不要加钱?
我沿着河岸原路返回营地。音响的声音已经调低了,原来我离开的当儿,隔壁营地的人前来商量,把声音调低一些,态度非常客气。这正应了我对露营这一公共生活的判断。隔壁营地此时也放起音乐来,音量不大,是爵士曲风的英文歌曲,两个家庭穿着休闲,都是相貌白净的中产阶级风。
说起音乐,我觉得更适合野餐和露营的应该是携带着吉他和口琴,像《薄荷糖》里那样,大家围坐在一起唱歌。阳光下是年轻人青葱的脸,眼中含着希望,或者忽然流下泪来,不知是莫名的青春伤感,还是对坎坷未来先知式的惆怅。
可惜我们这群中年人,大抵不会乐器,我随身携带的乐器只有口哨。这样的场景,对从小多少学过些乐器的下一代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希望他们将来能有那样的青春和心情。
到了下午,一个天使般的小女孩来到我们的营地,主动和女士们说话。她给大家跳舞,女士们喜欢得紧,喂她吃水果。她又带来了自己的玩具小猫,放在椅子上,打上花伞。她的母亲坐在一个简易的帐篷旁,远远看着,面露微笑。后来她又和我们营地的小朋友一起烧烤。她说,她基本上每个周末都来,大概因为长期参加露营,培养了她不怯生、爱交流的外向性格。我愿意理解成一种公共生活对性格的塑造。
午后的时光惬意又匆匆,很快日头西斜,天幕上方已经没有阳光。人们开始收拾离开,我们也把天幕先收起来,把放着垃圾的纸盒和塑料袋扔进不远处的垃圾箱。我围着营地仔细寻找遗漏的竹签和纸片等垃圾,将这些垃圾处理干净。
隔壁先前播放音乐的家庭营地收拾完了,几乎没有什么垃圾,而远处靠着河岸的空地上,遗留的纸屑、空瓶等垃圾使人触目惊心。不一会儿,一位年长的环卫工人来这片垃圾遍地的空地收拾了。
我们隔壁两对年轻人组成的营地也开始收拾。他们显然经验丰富,竟随身带着铁锨。两个戴着眼镜、身材粗壮的小伙操起铁锨就地挖洞,动作娴熟,仿佛两个勤劳的农夫,草地上很快挖出一个坑。只见他们把烧烤用的木炭往坑里“哗啦”一倒,迅速填埋,填好后还用铁锨拍了拍。把这一切收拾完后,他们从容自若地离开,仿佛毁尸灭迹的职业杀手。留下我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评价。
当我们离开时,公园里还有很多营地没有撤走。一对父子俩在踢足球,一个姑娘穿着粉色西服和白色短裙躺在吊床上晃悠,一群人聚在一起为家人过生日,唱起生日快乐歌。夕阳的余晖下,各种人间欢乐图景紧挨在一起纷纷上演,仿佛要抓紧这片刻的幸福。公园紧靠着马路,车辆正在拥堵,司机焦急地按着喇叭。
晚上我又经过哪里,一片漆黑,不知道那些垃圾有没有被清理干净,但我知道,明天早上人们又会占领那里。公园管理方是不是该向他们收费呢,这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我认为是需要的。
正想到这里,前方出现一个漂亮的天幕,幕布的边缘悬挂着一颗颗灯泡,随风轻轻摇荡。灯光明亮,人们在幕布下辛勤地忙碌。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