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泰姬陵的时候，我沉浸于沙贾汗皇帝的爱情故事，一个印度小姑娘打断我的思绪，“Madam，你可真白啊，我能和你拍张照吗？”小姑娘和她庞大家族的每个成员分别和我拍照，然后又三三两两自由组合，若干合照后，我终于得以脱身。坐在泰姬陵的台阶上，我不禁想，印度众多名胜古迹，为什么泰姬陵成了这个国家的象征，难道因为泰姬陵是白色的？也许，是的。

白：爱情和事业的无奈前提

印度人对“白”的狂热追求，真真是超出了国人的想象。据说，为了迎合印度消费者， vivo 和 oppo 投放印度市场的所有手机，相机都自带美白功能。

去年，一名年仅 22 岁的印度女孩儿索马拉•碧碧（Somera Bibi）被婆家活活烧死，原因是碧碧很黑，婆家希望另找一个白一些的新娘。婚前，婆家已三番五次向碧碧父母索要嫁妆，作为愿意接纳一个黑皮肤新娘的补偿。

印度的世纪佳缘网 shaadi.com 说，白皙的肤色是印度人择偶的重要因素，“给儿子征婚的父母会特别强调皮肤要白，就像在菜场，你挑挑拣拣，想要颗红红的西红柿，他们要求一个白白的媳妇。”

Shaadi 是印度排名第一的婚恋网站 |

在印度，肤色不仅与婚姻、也同事业紧密联系。

拉克什米•麦侬（Lakshmi Menon）是印度走出的第一位国际超模，曾经获得美国版 Vogue 整整 12 页的专访。麦侬说，因为皮肤黑，她在印度的时候，发展很不顺利，2006 年转战国外，才迎来了人生转机。

印度走出的第一位国际超模Lakshmi Menon |

2014 年 9 月，妮娜•达瓦鲁丽（Nina Davuluri）成为历史上首任印度裔美国小姐。印度网友说，达瓦鲁丽这么黑，如果生活在印度，别说选美了，她会成为一个没自尊、没朋友的人。

2014 年美国小姐Nina Davuluri |

《卫报》讲述过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印度孟买女孩妮娜和朋友喝咖啡，朋友上传照片到 Facebook 前，连牙齿都要美图秀秀美白一番。学校里，白皮肤的同学总是被选为代表，参加各种活动。老师说, 妮娜，你是个好学生，但你怎么这么黑呢？！

早在 1919 年，印度就出现了首款美白霜“阿富汗之雪”（Afghan Snow）。1975 年，联合利华在印度推出了“白可爱”（Fair & Lovely）系列产品。进入 21 世纪，印度护肤市场上一半都是美白霜，而且都被冠以“白英俊”（Fair & Handsome）、“白到发光”（Fair & Glow）、“白到永久”（Fairever）这样直白得让人尴尬的名号，甚至还有印度公司推出了女性阴部漂白洗液。

印度首款美白霜“阿富汗之雪” |

城市中产阶级挖空心思追求更白，家族美白土方代代相传，比如说用柠檬汁、玫瑰水、蜂蜜、姜黄粉沐浴。怀孕时候，吃藏红花和金粉，据说可以让宝宝皮肤变白。

贫穷的农村地区，勒紧裤腰带，也要美白。2016年印度农村家庭的平均月收入只有 6426 卢比（约合 650 人民币），一半的家庭都有债务。一管 40 克的白美丽维 E 美白霜售价约 89 卢比，这种非必需品，在并不富裕的印度农村，销量却并不惨淡。农村市场已经成为继城市中产阶级后，联合利华瞄准的第二个客户群体，并为此专门设计了售价更为低廉的小包装。

联合利华旗下美白品牌 Fair & Lovely（白可爱） |

年轻人痴迷于美白，老年人也没闲着。2016 年，英国《新政治家》杂志刊登了印度记者兰加瓦蒂•班纳吉（Ranjavati Banerji）的故事：

“奶奶 50 岁时候，我第一次看到她用白可爱，她小心翼翼挤出一点，轻轻按摩。奶奶 70 岁了，手袋里放了很多白可爱产品，不仅有脸霜，还有防晒、润唇膏、脚霜、万能润肤霜。用了白可爱整整 20 年后，奶奶的脸，好像黑了 3 个度。”

明星更是求白有术。化学剥皮、永久皮肤漂白已不是新闻，近年更是出现了“吸血鬼面部保养”，往脸部注射血液，据说可以使肌肤白里透红。宝莱坞八卦网站 bollywoodshaadis.com 报道称，包括卡卓尔（Kajol Devgan）在内至少 8 位印度顶级明星做过皮肤漂白。

Kajol Devgan |

“以白为美”哪里来：种姓制度和白人侵略

似乎古印度并不是绝对的以白为美，一些民间传说、文学作品可以佐证。印度人民喜爱的 Krishna 神最初是黑色皮肤，Krishna 字面意思即为“黑皮肤的人”。后来在印度中世纪（8-18 世纪），Krishna 的画像才逐步发展为蓝色皮肤。

Krishna 神 |

另外一个备受爱戴的 Rama 神，在不少传说中，皮肤都很黑。他的妻子 Sita，皮肤则像“金黄色的印度土壤”。Tripura Sundari 女神被认为是天上地下第一美女，也是个黑美人。成书于 1-6 世纪的印度古书《爱经》有一段话，指导男同胞找对象。

“下面的女人不能要

疯子不要

......

太白的不要

太黑的不要”

《马可·波罗行纪》中写道，“我向你保证，黑皮肤的人在这里最受尊重，更被信赖”。

Rama 神和妻子Sita |

没有人能准确说出，从何时起，品味变了。俄国行者阿发那西·尼吉丁（Afanasy Nikitin）在 15 世纪到达了今天的印度西部，写了本书，提到了自己因为白皙的皮肤在当地受到了种种优待。

从历史的角度追溯以白为美的形成，可能主要有两个因素：种姓制度和外来侵略。

印度特有的“种姓”一词，在梵语中叫做 varna, 最初的意思是“颜色，外表，外在”。种姓在历史上由高到低的划分，也就是肤色由浅到深的区别。总体来说，最为尊贵的婆罗门是白皙的，红色意味着刹帝利阶层，黄色代表着第三等级的吠舍，黑色是劳动人民——首陀罗的象征。至于贱民，“他们太不纯洁，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印度种姓制度 |

在过去的壁画和绘画作品中，画家们总是倾向于把仆人描绘成深色皮肤，而地主、贵族、牧师等则是浅色皮肤。在印度这个农业人口占多数的国家里，深色皮肤容易使人联想到在田间工作的农民，皮肤白则意味着出生在一个不需要户外劳作的家庭，拥有崇高的社会地位。

高种姓的人皮肤白似乎还有几分天意。 2013 年，popsci.com 网站报道称， SLC24A5 是肤色最重要的影响因子，allele A 作为 SLC24A5 的一种表现形式，是决定皮肤白皙的关键。由印度、澳大利亚等国科学家组成的团队，在研究了 1600 个南亚人的基因组后发现，大部分婆罗门，不管来自印度何方，都拥有 allele A 基因。

1947 年，印度独立后，从法律上废除了种姓制度，但其扎根印度两千余年，影响依然存在。

而外来侵略更强化了这种肤色政治。大约公元前 14 世纪，发源于乌拉尔山脉的、白皮肤的雅利安人，挥师南下，征服了皮肤较黑的印度达罗毗荼土著。公元前 6 世纪开始，皮肤较为白皙的波斯人、希腊人、法国人、英国人等先后侵入印度。

牛津大学亚洲和国际史资深讲师珀莱蒙·艾迪（Premen Addy）的研究表明，英国殖民印度期间，从来没有大规模公开宣扬过白色皮肤的人比深色皮肤的人更尊贵，但白皮肤与权力相连是不言自明的，印度人仰视着他们的白人统治者。

“肤白即为尊贵”的认识植根于印度人脑海中。皮肤越白，越接近并且越容易成为统治阶级，是社会的精英，也就是美国当代黑人女作家爱丽丝·沃克（Alice Walker）所说的肤色主义。

大众传媒的推波助澜

印度电影年产量超过好莱坞，达到千余部。皮肤白皙的女星在银幕上多被塑造成集纯洁、美丽、善良等品德于一身的偶像，而黝黑的女星只能扮演水性扬花、贪得无厌的反面角色，或是农民、仆人等备受虐待的苦难形象。

宝莱坞一线明星几乎都是皮肤白皙，并纷纷为欧莱雅、玉兰油、露得清等美白产品代言。

印度最大牌明星之一的沙鲁克•汗（Sharukh Khan）曾经为 Emami 公司的“白英俊”代言。一条广告中，沙鲁克•汗告诉大家，“男同胞们，你们再也不用偷偷用姐姐的美白产品了”。另一条广告中，沙鲁克•汗称“白英俊”是自己成功的秘密，然后赐给略黑的年轻粉丝一管“白英俊”，助他成功。

Sharukh Khan 和其代言品牌“白英俊”（Fair & Handsome）|

80 年代的美白霜广告，传达的信息多是皮肤黑的女性没有好老公和好工作，直到用了美白霜，家人会骄傲，看起来更美貌，金龟婿马上能找到。

过去二十年，印度发生了巨变。中产阶级崛起，更多的女性接受高等教育，参加工作。如果说现在的广告有什么改变的话，也仅仅是表现形式从批驳黑皮肤的不好到赞颂白皮肤的好。广告中的白皮肤女性，事业成功，家庭幸福，光彩照人。

总体来说，在印度这样一个父权和男权社会，广告对女性依然缺乏尊重，女性被当做物品，并被持续不断灌输“只有又白又瘦才能成功”。

艰难的改变之路

近些年来，针对“以白为美”的抗议运动此起彼伏。几年前，向来钟爱又瘦又白女模特的 Vogue 印度版一改往日作风，请来几位肤色较黑的女性拍摄封面，并宣称，黑皮肤也美丽。

2008年，非政府组织“价值女性”（Women of Worth）忧虑宝莱坞明星代言的美白霜广告，将对消费者的三观产生深远影响，摧毁尤其是来自农村的印度年轻人的自信，于是发起了“黑即美”运动，以期对抗广告商所宣扬的“白皮肤的人高人一等”的理念。

2014 年，印度广告标准委员会发文，要求广告不能将肤色较黑的人塑造成没有吸引力、不开心、抑郁的形象。虽然这只是建议，没有任何法律约束力，但聊胜于无。

正如印度一些学者所说，尽管缓慢，但改变依然在发生，而教育是最强有力的武器: “不论城市还是乡村，我们都必须教育年轻人，为自己的长相、文化、过去自豪，世界是多元的，美丽是多样的。”

是呀，至少马克·吐温就觉得，黑皮肤是真的美。

马克·吐温在游览了澳大利亚、印度等地后写过一本写过《赤道旅行记》。里面记载了一则他在印度西部参加土邦王子加冕礼的故事。

The company present made a fine show, an exhibition of human fireworks, so to speak, in the matters of costume and comminglings of brilliant color...I could have wished to start a rival exhibition there, of Christian hats and clothes... Then there would have been the added disadvantage of the white complexion...I can see nearly all black and brown skins are beautiful, but a beautiful white skin is rare.

“印度人戴着五颜六色的帽子，像展览一样，我也想搞个展览，展示展示我们美国、英国等西方世界的帽子，但跟印度比，相形见绌，我们还有白皮肤这个减分项。几乎所有的黑色棕色皮肤都很美，但是美的白皮肤却少见。

How rare, one may learn by walking down a street in Paris, New York, or London on a weekday—particularly an unfashionable street—and keeping count of the satisfactory complexions encountered in the course of a mile. Where dark complexions are massed, they make the whites look bleached-out, unwholesome, and sometimes frankly ghastly.

在伦敦、巴黎、纽约街上走一遭，数数看，有几个皮肤美的，寥寥无几。在印度，大部分人肤色深，白人的皮肤感觉漂白过了，不健康，气色差……白皮肤让粉刺、血丝等任何瑕疵无所遁形……印度人的棕色皮肤，紧致、光滑、无暇，赏心悦目。不管穿什么衣服，都非常和谐。我认为一般的白皮肤根本没办法比……”

本文参考《印度斯坦时报》、《印度时报》、《每日电讯报》、《卫报》、CNN、BBC 等报道，同时参考《赤道旅行记》、《马可波罗行记》、《罗摩衍那的故事》、《哈佛商业评论》和《广告和社会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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