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各种场合都能看到这样一种言论:鲁迅、胡适、严复、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朱自清……都不算“大师”,理由是他们“没用”。有些人进一步说,国家需要钱学森、邓稼先、钱三强,但不需要蔡元培、傅斯年、钱穆,更不需要徐志摩、张爱玲、林徽因,因为后两种人不能使国家强大。还有些人认为,当今的知识分子大多是后两种人,他们只知道吟风弄月,说些没用的话,却不会搞科学研究;这些人根本不算知识分子,更不该享受高地位、高收入。
于是,我看到了以下说法:国家根本不该养着这些人,让他们到工厂里做工去吧!
我不能说,这种观点是“错”的,因为“对错”这种标准,本就很难用在“观点”这种东西上。但我想说,围绕这种观点的争论,主要有两个焦点:第一,鲁迅胡适之流“有用”吗;第二,鲁迅胡适之流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待遇。
先看第一个焦点。
我们争论鲁迅、胡适是否跟钱学森、邓稼先一样“有用”,其实是探讨人文科学(或说社会科学)是不是跟自然科学具有同等价值。因此这个问题要看你怎么想。比如,如果你认为真理在大炮的射程内,那人文科学就没用,或至少无限接近没用;如果你认为真理在康德、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书上,那人文科学就有用,或至少无限接近有用;如果你认为真理在每个人的心中,那人文科学就绝对有用,因为这种看法已经属于人文科学的范畴了。
也就是说,“你认为人文科学没用”这种观点,实际上也是一种“人文科学”,它可能接近反智主义或别的什么,但总之,是人文科学的一个流派。
这挺绕的是吧?没关系,看几个例子就很容明白了。
即使没有太多历史常识,我们也很容易断定,秦国的国君不会喜欢孔子和孟子——寡人正想办法富国强兵、攻城略地呢,你来讲什么仁义道德、克己复礼,有个卵用?
同理我们可以断定,法国国王也不会喜欢伏尔泰、孟德斯鸠和卢梭——你们有这功夫,咋不去研究蒸汽机和火车?在这儿瞎逼逼什么三权分立、社会契约,这能当饭吃?
我们还可以断定,普鲁士君主更不会喜欢马克思和恩格斯——朕要统一德意志啊!你跟朕聊剩余价值、交换理论和科学社会主义,这些玩意能把法国和奥地利的势力赶跑吗?
没有历史表明,这些人真的见过面;然而他们一旦见面,我相信会是这样的结果——商鞅谈论“王道”的时候,秦孝公不是睡着了?他当然要睡着。从当时来看,儒家学者、启蒙思想家、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奠基人,就是不能使国家马上强大,他们只能让君主马上睡着。
但你能说,这些人,以及这些人研究的学问,是没有意义的吗?
如果有人说,“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跟“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理论”一样重要,我也不信,这就跟“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不能阻止安史之乱蔓延是一个道理。然而它们就是一样重要。思想、理念、文学、艺术,这些东西不能立即改变一个国家的面貌,但它们能潜移默化一个民族的精神;它们将独立、自由、平等、法治的精神根植到每个人的心里,而这,正是自然科学家得以纵情想象、尽情研究的学术土壤。
所以,我们不能从一时、一地、一事上看某个人或某种思想的“用处”——文天祥慷慨悲歌,并未改变什么,但日后丁汝昌与定远舰同沉,身上有他的影子;话说丁汝昌此举也没什么用啊,毕竟清政府没因此少赔一两银子!
然而我们都知道,那有用。
再来看第二个焦点。如果我们已经解决了第一个焦点的问题,认为人文科学和人文科学家有用,那他们应该享有什么样的地位,获得多少报酬呢?围绕这个问题的争论之一是:道德水平跟学术水平到底有啥关系。
其实没啥关系。德行有亏的人一样可能有好本事,这个就不必赘言了;现在我要说的是,如果有些学者并不高尚,那他们应该为这种“道德上不高尚”付出“经济上不富裕的代价”吗?如果有些学者对“家国大义”不感兴趣,那国家还要好好供养着他们吗?
这个真不好说。爱因斯坦和奥本海默不是为了使美国称霸世界才搞物理研究的,但美国政府没有因此把他们弄到工厂里去;甚至从汉娜·阿伦特到约翰·纳什再到保罗·萨缪尔森,这些人并不总是跟美国人民一条心,但他们都被好吃好喝供养着。
有人说,这是因为美国社会包容,而我说,这是因为爱因斯坦的收入不需要美国国会的批准。我们以自己所处的环境去理解别人的,根本就是驴唇不对马嘴。
爱因斯坦也好,萨缪尔森也罢,这些自然科学家、社会科学家,以及他们背后的高等院校和科研机构,大多是独立的。这些院校和机构本身不直接由纳税人供养,而是靠商业赞助和其他渠道过活,他们给某个教授什么样的待遇,压根轮不到纳税人说三道四。
你当然可以说,任何一家赞助高校的公司的收入最终也是来自老百姓。这话没错。然而如果你看哪家公司不顺眼,或看它赞助的高校不顺眼,完全可以不买它的产品与服务。你能做到吗?若你做得到,那这家公司就不欠你什么(你们没有发生交易,当然没有亏欠),它把从别人那里赚到的钱给哪所高校、高校再把这些钱给哪个人,跟你无关;若你做不到,那这家公司也不欠你什么(因为它没有强迫你买;你付出钱,人家付出商品,两厢情愿),它把从你那里赚到的钱给哪所高校、高校再把这些钱给哪个人,还是跟你无关。
——没人能说,公司卖给消费者商品后,还必须听从消费者的命令;更没人能说,公司从消费者那里赚到的钱怎么花,还要听消费者的意见。若消费者真的想要这个效果,就必须团结起来,都不买它的商品,让它面临倒闭的风险。但这真的对消费者有好处吗?或许“出了一口气”算是好处。除此之外,消费者可能也有损失:如果他们喜欢某家公司生产的手机,但不喜欢这家公司本身,于是让它倒闭,那就买不到自己喜欢的手机了,这等于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有些人相信,自己很快会喜欢上别的手机,然而这是繁荣的自由竞争带给人们的感觉。一旦企业们普遍有如履薄冰之感,繁荣就会过去,自由就会衰减,届时你会发现,不是“总有人会来填补市场空白”的。
只有一种情况,让你有权对公司指手画脚:它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取得了垄断地位,虽然你不喜欢它的产品,但也只能买它的商品。
好了,再说下去就绕得太远了,现在我们回到正题:一个知识分子“该”赚多少钱,其实是一种市场选择。比如某公司开年会,愿意花5000万请鹿晗到场唱两首歌,你可能觉得“不值”,但只要这家公司觉得值,就行了;同理,某高校搞学术论坛,愿意花50万请郎咸平开两小时的讲座,你可能也觉得“不值”,但只要这所高校觉得值,就行了。
当然,我很理解大家的心情——我们的游戏规则跟别人不同。在我们这里,高校和它的教授们,都是吃“财政饭”的,他们的收入来自二次分配,也就是直接来自纳税人的贡献,那么纳税人当然有权质疑。关于这一点,大家也不要因为个税交得少就妄自菲薄,你吃穿住行的花销里面,大部分是含税的。
总而言之,我们学到了西方国家给知识分子优渥待遇的做法,却没有学到这些做法背后的基础性规则。所以大家有争议,实在是不足为奇的。
话说到这里基本可以结束了,不过还有几句题外话要跟大家分享:人们往往对自然科学怀有敬畏,而对人文科学嗤之以鼻,这也是造成争议的原因之一。比如你极有可能听不懂霍金对史瓦西方程的解释,但你几乎不敢指责“霍金在胡说八道”;但就算你听不懂张维迎谈市场经济,你也不会认为自己听不懂,你会说,“他放了些什么屁!”
这是两种科学的区别。看上去,自然科学更深奥,但人文科学也并不肤浅——你可以表达对李商隐的《锦瑟》喜欢还是不喜欢,但你能说,你完全理解了它的含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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