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结束后,有人问丘吉尔要不要把布莱切利庄园里发生的事情公之于众,首相放下手中的烟斗,沉默片刻后说道:“虽然生了金蛋,但现在还不能放出那只鹅的消息。”于是,二战中最为隐秘的一段历史,伴随着一位充满悲剧天才的消逝,从此隐没在了时间的长河里……
古怪的人
1939年,刚刚在普林斯顿大学获得数学博士学位的艾伦·图灵,来到了距伦敦不远的布莱切利庄园,这里正好是连接两座天才学府——牛津与剑桥的中点。一群顶尖的数学家、统计学家和密码学家隐去了身份,在这个由英国政府设置的国家密码破译机构——“政府密码学校”里,进行着一项绝密的作战计划。
图灵怎么死的(图灵死于什么)
二战期间,德军使用一种叫做“谜”(Enigma/恩尼格玛)的密码机,对情报进行加密和解密。就是这个如打字机一般大小的密码机,所能组合出的秘钥就有一千五百万万亿种。这意味着,如果用十个人去检验每一种可能,就算不眠不休地进行验证——最少也需要两千万年的时间才能破译——这是一个天文数字!毫无疑问,成功破解恩尼格玛密码机的概率就像中彩票一样微乎其微,而这个彩票的“奖金”,恰恰就是大英帝国在这场战争中幸免于难的机会。
天生严谨的德国人每天都会更改恩尼格玛机的秘钥——所以,只有在时限之内破译,才能揭秘情报。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布莱切利庄园的人每天都在和时间赛跑。每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如果他们还没有破译的话,那一切又将从零开始。
图灵的到来,似乎为这个几乎绝望的工作带来了一丝希望。
在布莱切利庄园这样由各种高智商人才构成的群体中,图灵显得格外古怪:因为对花粉过敏,他在骑车上班的路上总戴着一副防毒面具;在工作的时候,担心有人把他的茶杯偷走,就把杯子锁在暖气上。就连图灵骑的自行车,也和他本人一样有些诡异:车链每隔一定时间就会自然脱落。图灵却从不去修理,而是在骑车时默数脚踏板转的圈数。神奇的是,图灵总是能在车链掉下之前停下车,然后用手调整好车链继续行驶。
布莱切利庄园里专门收集情报的小屋,以具体功能不同被分类成1—10号,其中8号小屋专门用来破译恩尼格玛系统。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图灵提出这样一个想法:“既然用人海战术破译密码既耗时费力又没有成效,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制造一个比人脑运算还快的机器呢?”于是,图灵参考了一部波兰解码机的设计,经过改造,这款机器的解码能力有了本质上的提高,并被命名为“炸弹”。
因为循规蹈矩的德国人在信息中喜欢用固定的词组,所以英军从所截获的密文中猜测出几个特定单词的明文并不困难。庄园里的数学家通过分析简短的单词,就可以大致推测出可能的秘钥,再把秘钥输入“炸弹”解码机,机器就会根据输入的内容进行破解。
图灵所设计的“炸弹”解码机一共有36组转盘,每一个转盘都相当于恩尼格玛机中的一个转子,所以每组转盘就相当于一台“恩尼格玛”密码机。这样就等于有许多台机器代替人力同时进行解码。
在1941年的下半年,英国依靠“炸弹”解码机,已经可以读取大部分德国海军的情报信息。但由于这项任务属于最高机密,战争一结束,布莱切利庄园里的“炸弹”就被全部销毁,所有资料被封存,数学家还被要求宣誓不得泄露布莱切利庄园的一切。多年之后,当人们提及那场战争时,想到的都是数以万计的战士血洒疆场、无数战舰沉入海底……却不知有一群人曾在那个暗潮汹涌的情报战争里改变了世界,又随风消逝在了尘埃里。
以图灵为原型的电影《模仿游戏》剧照
像袋鼠一样跳跃
图灵1912年出生于伦敦,16岁就能读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中学时就获得了国王爱德华六世数学金盾奖章、19岁考入英国剑桥大学国王学院专攻数学。4年后,因为写出论文《论高斯误差函数》,让他由一名普通大学生直接当选为国王学院的研究员,并于次年获得英国著名的史密斯数学奖。图灵的传记作者安德鲁·霍奇斯在书中所说:“他的兴趣不在人,而在事物和思想。但同时他却渴望人的认同和陪伴。”正是这种与生俱来的差异,使他注定特殊而又孤独。
在图灵很小的时候,父母因为工作繁忙,就把他和哥哥约翰放在了一个类似于托儿所的地方,请人帮忙照顾。不久,母亲收到了一封托儿所的来信,信中写道:“图灵两兄弟和别的孩子很不一样,他们感兴趣的,只有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时,只有三岁的图灵虽然说话结结巴巴、目光游离闪烁,却喜欢鼓捣各种莫名其妙的实验——他会把一个玩具木头人的小胳膊、小腿掰下来栽到花园里,等待长出更多的木头人。
木讷、迟钝伴随着图灵的成长,同时显现的还有对数字的独特爱好。每当走在街上,他常常把目光集中在路灯的数字编号上,沿途所遇到的每个路灯下都曾有一个小男孩止步观察。图灵小时候分不清左右,于是他就在左手食指上画了一个小红点并命名为“识别点”。8岁的时候,图灵开始尝试写一部科学著作,题目为《关于一种显微镜》。在这部很短的书中,他拼错了许多单词,句法也有些问题,但读者还是能看懂。尤其在书的开头和结尾,这个小男孩都用同一句话——“首先,你必须知道光是直的”作为前后呼应。
图灵曾说:“我似乎总想从最普通的东西中弄出些名堂。”就连和朋友们玩足球,他也放弃当前锋进球这样出风头的事,而是喜欢在场外巡边,因为这样能有机会去计算球飞出边界的角度。那时他的老师就说:“图灵的头脑思维简直可以像袋鼠一样跳跃。”
事实也确实如此,图灵从18岁起就有制造一个“比人脑还厉害的机器”的想法,那时候,他最喜欢的一本书叫《大自然的谜题》。
消失的克里斯托弗
在多赛特郡的施伯恩公学里,13岁的图灵只按照自己的意愿学习,喜欢学的就成绩非凡,比如数学;不喜欢的就不学,比如希腊语。因为他完全不配合,以至于学校干脆不要他的成绩。他还经常把墨水弄到衬衫上,作业和试卷上也是墨迹斑斑。同学们经常取笑他、捉弄他,把他关在狭窄的地板下面。就在他受尽欺凌之时,克里斯托弗对他伸出了援手。这两位擅长化学与数学的天才学生很快一拍即合,他们共度了三年的美好时光——一起做实验、一起吐露内心、一起在寒冷的冬夜观测同一颗彗星。年轻时的图灵羞涩而又敏感,也不善于用语言表达朦胧的情绪,于是他把对克里斯托弗的感情深埋在了心底。
很快,比图灵高一年级的克里斯托弗要升学了。他们一起去参加音乐会,图灵全程都没有认真听歌,只是安静地看着克里斯托弗的侧脸。图灵写下了他对克里斯托弗的爱意,但这封情书还没有递出,克里斯托弗的生命便定格在了那一天。
克里斯托弗的突然离世让图灵几近崩溃。备受打击的图灵始终不相信他已经死了,他认为克里斯托弗的灵魂仍在身边。而关于灵魂到底是什么,如何重现灵魂,这些问题萦绕在图灵脑中,挥之不去。也因此,图灵更加痴迷于大脑科学的研究。图灵的母亲一度很担心儿子的状况,因为图灵在给母亲的回信里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总有一天会重新见到克里斯托弗。”
于是,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图灵制造了一台能够与人交谈的机器,并取名为“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的操作方式非常简单:对话者可以直接在一台打字机上敲出要说的话,与此同时,打字机的机械运动被转化为一条长长的打孔纸带输入机器,经过计算之后,机器给出应答,并通过另一台打字机转译为英语。
1982年,安德鲁·霍奇斯就尝试破译图灵留下的这些密文。然而,由于每一次谈话的加密方式都不一样,而纸页上又没有标注页码和日期,这使得破译的难度大大增加。尽管霍奇斯留下了一些线索和笔记,却仍未能接近真相。
毒苹果
1950年10月,在一篇发表于哲学期刊《心灵》(Mind)的论文《计算机器与智能》中,图灵提出了那个困扰人类多年的问题:“机器可以思考吗?”或者,用他自己独特的提问方式:“机器可以做我们这些思考者所做的事吗?”
长久以来,一些科学家坚定地相信,人类的思维能够做到一些任何机械都做不到的事情,这一信念背后,既有宗教信仰,也有坚实的数学、逻辑学与生物学理论支撑。图灵则绕开了“思维、心智、意识、灵魂究竟是什么”这样难以言说的问题。他认为,一个人无法真正判断另一个人是否具有“思维”,而只能将对方与自己进行比较。由此,他提出了一种基于模仿原则的检验标准——就是后来著名的“图灵测试”。
德国著名数学家希尔伯特曾经说:康托尔的理论为数学家们建立了一个得以永远安身的天堂,但图灵却在这个天堂里迷失了,不是因为他的思想,而是因为他的行为。但那时候,没有人能看到躲在机器背后的,那颗脆弱、羞涩、古怪的大脑。
1952年1月,图灵在威姆斯洛的家被盗窃,他报了警。在查案过程中,警方发现图灵曾数次招待一个名叫阿诺德·莫瑞的无业青年去家里留宿,而盗贼正是阿诺德的朋友。在审讯过程中,图灵坦白了自己与阿诺德之间的情人关系,坦言了自己无处宣泄的情感,甚至主动写了长达五页的陈述报告,这令警方深感震惊。当时的情报机构又将同性恋与间谍联系在一起——由于曾经在布莱切利庄园里的经历,图灵一度被当成间谍,而那些图灵脑子里的机密、军事情报、计算机技术都成了他被控告的证据。
在当时保守的社会风气下,图灵被判处“严重猥亵罪”,并被处以“化学阉割”。所谓“化学阉割”就是强行给他注射雌性激素,这让图灵的身体产生了很多副作用,比如乳房不断发育。这样的折磨让他苦不堪言、且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一年后,1954年6月7日夜里,图灵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离去没有暗示,没有预兆,也没有解释。
在图灵的传记电影《模仿游戏》中的最后一幕:图灵站在昏暗的房间里,面前是一块巨大的金属机器——红黄色电线盘根错节,庞大的机身挡住了初夏阳光,图灵轻轻抚摸这块冰冷的钢铁,对站在身后的好友琼说:“克里斯托弗变的越来越聪明了……”琼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你不要自己一个人承受这些。”图灵呜咽着说:“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如果我不继续治疗,他们会从我身边夺走它。他们不能,他们不能!”
公正总是来得太晚,2013年12月24日,伊丽莎白女王为图灵送上了迟来的赦免。至此,图灵的故事才逐渐为人所知。他偏执、木讷、骄傲,他的天才令人着迷,他的悲剧让人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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