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祯国真艺文2021-12-24
访端木蕻良谈萧红后期创作
端木蕻良的简介50字(端木蕻良的简介和作品)
张国祯
(南京传媒学院播音主持艺术学院)
前言
1982年3月底,我参加了在哈尔滨呼兰县城举行的大型“萧红创作学术研讨会”——萧红重返文学界视野后东北一次文化盛会。对萧红创作的研究正处在新的起点。此前香港学者公布了70年代末发现的萧红在港发表的短篇小说<后花园>、<北中国>和长篇《马伯乐》第二部连载等难得文本;这些劫后遗珠补充了<呼兰河传>、<小城三月>等力作,勾画出萧红后期文学创作的轮廓线,我感觉到,需要重新认识萧红这位盛年而殁的作家创作所达到的深度。
会后我返京,即决意拜访作家端木蕻良这位萧红文学人生后期最重要的伴侣,作当面请教。——此前对萧红作品的评论,多数将其1936年前之作认定为表现阶级压迫、反抗日寇侵略的积极的创作,对之后尤其是在香港期间的重头作品,颇多判定为在“寂寞心情”下避世的“凄美之作”。(注①)人们深读萧红后,对这种划分不禁颇多质疑。如沿用至今的茅公序言,也明显存在对史实边界的模糊(他质疑《呼兰河传》写“呼兰河为何不见日寇入侵”、实未看清所写的乃是一二十年代);(注②)诸多评论对萧红在港创作状态未作深细考证、即以推理为据下论断,似乎萧红写此长篇就是为了抒寂寞之情,相关说法给人以浅尝辄止、陈陈相因印象,且多肇源于萧红与萧军分手、和端木蕻良结合的一些传闻。作为文学研究者,我深信人事关系的歧义、应置于考证作家创作状态之下,作家创作状态才是问题的核心,舍主体创作状态而专重旁人人事之议,则未免本末倒置,陷入细微末节罗织的人为迷局。
我找端木先生访谈的想法,幸运地得到了北京广播学院赵凤翔老师的热情相助(赵老师即肖凤,是当时出版不久的《萧红传》作者)。赵老师电信并用、认真通气,告诉端木先生我拟向他请教有关萧红从渝到港后的创作情况、以及萧红创作艺术渊源等问题。稍后赵老师告诉我,端木先生已经欣然答应,你准备好周日晚上去吧。
四月初一个春寒未消的京城夜晚,我如约到虎坊路一座老住宅楼扣门拜访、见到了久已闻名的作家端木蕻良。他给我的印象比我想象的六旬多老人要显得年轻,看起来神清目明、和蔼机敏,像我看他的历史小说时想象中的学者型作家。他先向我介绍了夫人钟耀华女士,钟老师风度优雅地接待我,在旁静听我们谈话、不时给我们添茶。
端木蕻良访谈录
时间:1982年4月4日晚地点:北京虎坊路端木蕻良住宅
访主:作家端木蕻良先生(简称“端木”),
访者:张国祯,时为福建师范大学现代文学研究生,(简称“张”)。
(张向端木先生说明,本人60年代末北大毕业后即到东北、曾在呼兰县工作数年,现在专攻现代文学、在现代小说发展中纵览萧红创作,就此想向他请益了解萧红从渝到香港那一阶段写作较详细的情况,着重探讨她中后期小说创作思想和艺术上的追求与渊源。)
张:想请您谈谈,萧红当年从重庆到香港,她在这时期的思想状态,写作情况究竟怎样?她的文学渊源,艺术追求是什么样的?
端木点头说好,显得对张的问题早有准备,不假思索就讲起萧红的艺术爱好,再转入讲述萧红从渝到港后的写作状态。(他语速稍快、语言流畅,令人不由想象他当年给复旦大学历史系讲课的样子。)
端木:萧红她确实有些独特的爱好,比如她挺喜欢看水母,买回来搁在玻璃缸子里养着观看,欣赏它游动,好像在感受什么;她还喜欢看萤火虫,很注意环境里的一些小生命。
萧红对一些喜欢的作家——屠格涅夫、罗曼·罗兰,几位欧洲女作家如勃朗特姐妹的作品,《呼啸山庄》等都是经常翻看阅读的。
张:您说的这些,一般人还真不大知道哦。(张注:关于萧红阅读,历来多说她曾爱读鲁迅、郁达夫、茅盾、冰心和屠格涅夫、辛克莱,而爱读罗曼·罗兰,勃朗特姐妹和后面还说到的乔治·桑等的作品则是端木首次披露。)
战火下辗转中惜时如金的创作状态
端木:我们在重庆时不断遭受日军大规模轰炸侵扰,决定来香港,就是争取有个稍长一点的相对安定的时间、来更专注地进行文学创作,写一些长一点的作品,这是萧红和我1939年末一起商量定的。到了香港安顿下来,联系了一些文友,很快就投入了写作。
张:以前有评论说萧红这一阶段写乡村社会不像<生死场>那样冲突尖锐、斗争积极,您觉得萧红这时写乡土人物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端木:她对东北乡土人们的生活是不断地在深入发掘,要着重表现人性、国民性,你在东北在呼兰生活过,会有一些感受吧!萧红写的呼兰河有二伯等等那些人物是非常真实的。她觉得自己和他们思想感情上是相通的、平等的,她对他们命运的感受很真切,通过自己作品里写的那些人物来表现他们的灵魂。
萧红虽然是身体不太好的情况下来到香港写作的,可她时间抓得很紧,可以说惜时如金,总是抓紧写作;同时还参加有关抗战文化的一些社会活动,包括东北流亡乡亲的聚会,参加过三八节女生抗战座谈会,还有中华文协香港分会的活动。还曾参加岭南大学艺文社的抗战文艺座谈会、讲了对抗战期间文学创作的意见。萧红说,她理解文学服务抗战不是狭隘和短期功利的,主张写自己熟悉的题材,加紧努力进行批判性的写作。她是强调在抗战时期要批判性的创作的。
她每次回到家,觉得不适就稍躺一会,然后起来就接着写,累了只是歇一会,一旦写进去了她就精神倍增,根本不像病人了,让我觉得写作能治她的病似的。她是非常努力地在实行自己的创作计划。
《呼兰河传》是在香港写成的还是早已着笔
张:萧红在战乱几年里创作长篇小说《呼兰河传》,是不是在重庆那一年多里、或更早些时,已经开始写了一些部分,而后到香港再集中精力把它完成的呢?——因为在此之前她去日本那时候(1936年10月)就发表了小说《家族以外的人》,写的人物“有二伯”看起来有点像《呼兰河传》第六章里写的那个“有二伯”的原型,虽然故事和描写有所不同。研究者有的认为这篇《家族以外的人》就是《呼兰河传》的部分初稿,这种理解对不对呢?萧红是不是先分段来写初稿、或者先拟好了布局的大纲,然后再串联起来,还是整个都从头写的呢?
端木(肯定地):萧红写作《呼兰河传》并没有提纲或草稿,以前写的中短篇那是另外的作品,那不能看成是《呼兰河传》的组成部分。来港之前在重庆只是试笔,主要都是来港后一年里写出来的,她是坚持努力写着,可以说一气呵成来完成的。
张:明白了,谢谢您说得这么清楚。那您觉得当时萧红写这部分量很重的长篇,当时她抱着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写作态度呢?
端木:萧红讲过,要“努力批判地写作”。她是主张文学还要纠正抗战中的缺点、改进抗战的现实;都是服务抗战,可以写自己熟悉的阶层,写后方,一样是为了抗战。写作要看清楚当前,但不可不注意过去的由来。
她自己就是身体力行这个主张,写自己熟悉的东北乡土的人生,批判麻木沉睡的国民精神,还是为了要唤起同胞的觉醒。
张:那么萧红她当时看到了《呼兰河传》这部书的出版了吗?
端木:萧红在香港写成的长篇小说《呼兰河传》的篇章,1940年秋冬季就在香港《星岛日报》文学副刊上连载全部发出,当时就有相当强的反响,年后没过几个月就在桂林出书了,是一家由沪迁桂的“上海杂志公司”作为丛书的一种出版的。
因为有朋友同仁的支持,虽在战争环境下,那两年里她写的作品发表出版还是很快的,萧红当年看到了自己这部作品的问世。
张:现在我们从新的资料看到,萧红写完了《呼兰河传》,又接着写《马伯乐》的第二部来接着连载发表,是这样的吗?
端木:是这样的。《马伯乐》是讽刺批判抗战中虚浮自私“绅士”的长篇,第一部来香港时先得以出版,这部小说连载发表的时候反响就不小,反响挺热烈,当时战乱里像马伯乐那样的自私逃跑主义的人是很多的。《呼兰河传》出版后,接下来1941年初萧红马上带病坚持写《马伯乐》第二部,共写了九章,在《时代批评》刊物上连载出来(现在你们都看到了吧),最后因病情加重、战火逼近无法完成。
萧红小说创作的追求和借鉴
(端木谈了萧红这一阶段两部长篇的创作,访者再提起萧红后期小说创作比之前期在艺术上的成熟与突破,及对中外传统的借鉴?)
张:我个人认为《呼兰河传》和短篇《后花园》、《小城三月》,在现代小说发展上可以说是具有坐标性意义的建树,可否请端木先生再具体谈谈,萧红在对中外文学艺术传统方面都有何借鉴呢?
端木:(接续开头说的展开)萧红喜欢屠格涅夫的小说、特别爱读他的《木木》这个短篇作品,曾经拿着反复阅读、琢磨。这篇是一个人生觉醒的故事。她爱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你知道萧红曾经说过他们“是直接走到灵魂的”。
——她还特别喜欢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的小说,喜欢英国勃朗特三姐妹的作品,她们的作品她都会时不时地拿起来一再翻看。
端木:萧红认为作家创作小说没有一定之规,她会欣赏和借鉴自己喜欢的优秀作家的作品,但她并不主张模仿谁的写法。她从不相信小说应该怎么写的“小说理论”,认为每个作家自有每个作家的写法。她也不愿意到大学去讲小说写作或别的文学课,我们在重庆时我在复旦大学兼职教历史课,复旦大学教务长孙寒冰先生曾经很认真地邀她开课,她连连谢绝了。她认为作家去当教授的话,就会影响到创作思路,她说他们写的东西会变成“学究小说”或者“教授小说”了。
张:哦,萧红当时所讲的是不是指的沈从文先生呢?
端木:(笑了笑)她说的具体指谁、也记不得了。萧红的创作是有民间传统文化的根源的。萧红喜欢传统的民间戏曲,从小爱看,很喜欢北方民间曲艺大鼓书,会唱念出一些唱词句子,她说戏曲有很多是好看的,从来不贬低传统戏和曲艺。她是很欣赏传统戏曲说事儿的表现形式的。
张:端木老师,萧红的《小城三月》写得那么纯熟、完美,显示一种美学追求的极致,是不是她反复修改、精心打磨的作品呢?
端木:这一篇她是构思成熟一气呵成的,可以说是她的最后中篇佳作。
——《小城三月》是最后一年写的小中篇,发表在周鲸文委托我编的《时代文学》上。《小城三月》的确是一篇十分成熟的作品,是在她心中早已形成了的,构思得烂熟于心了才下笔的。翠姨,是她十分钟爱和看重的艺术形象。小说就用四五天写完的,完了交给我拿去发表的时候,萧红特意让我给画两幅插图,她先给好了构思:一幅画的是呼兰河大地上马车在雪中飞驰;一幅是翠姨姑娘充满憧憬地望着江对岸的哈尔滨。我画好了,她看了挺满意,都采用了,马车在奔跑的那一幅还曾作为书的封面。(张注:指的是《时代文学》的封面)
张:那一定要到大图书馆找出来看看呀。——应该说,萧红这两年创作真的是很高产的啊!
端木:是的,这个阶段萧红写长篇和短篇,可以说都是一气呵成,长篇她是一直坚持写下来,完了再回过头来修改、顺下来一遍,这样就完成了。这个时期新写的短篇(《后花园》和《北中国》等)也并不是《呼兰河传》的草稿,是把那些丰富素材作了不同的处理,各有立意,题材处理和写作笔法更加纯熟了。这些作品她在下笔之前都是已经酝酿得相当长的时间,她下笔写起来是很快的。
——在香港两年里萧红主要是写作长篇,成果很丰硕;同时还有这些短篇以及散文,不断在报纸副刊和文学刊物上发表。后来我想到,这成了萧红创作的最后冲刺啊!
有的人并不了解我们一直在炮火下工作的情形,骆宾基写的东西根本不符合实际,我在别处谈话里已经举出骆文是如何背离事实的。
张:我注意到这个情况了。谢谢您的宝贵回忆!
端木:相信你对萧红创作的研究一定会取得更有深度的成果!
张:非常感谢端木老师抽出宝贵时间,给我讲了这么多难得的珍贵内容,让我有这么丰富的收获!
[后记]三十多年前的访谈,当年据笔录整理后,曾分别抄呈引见的赵凤翔老师(再谢!)和我的硕研导师俞元桂先生阅过,他们看了均认为是很有意义的访谈对话。其内容对启迪本人的现代文学研究有着积极影响,在个人研究论文中有所引用。其后因自己工作频繁变动,箧中此文一直未完整发表。近年笔者在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现更名为南京传媒学院)讲授现代文学课中多有宣述,颇为同学们所欢迎。现整理校订全篇访谈录、供专业学刊刊发,以飨研究者和广大读者。
值此萧红诞辰110周年之际,愿以此文纪念英年早逝的优秀女作家萧红,并向我尊敬的端木蕻良先生致敬。谨识。
2020/12/09于南京,2021/05/20订正
注释
1茅盾“呼兰河传·序”之5:“萧红写《呼兰河传》的时候,心境是寂寞
的。……而这一心情投射在《呼兰河传》上的暗影不但见之于全书的情调,也见
之于思想部分,这是可以惋惜的,正像我们对于萧红的早死深致其惋惜一样。(一
九四六年八月于上海)”——引文见上海寰星书店1947年版《呼兰河传》。1941
年5月上海杂志公司(桂林)初版的《呼兰河传》无序文。寰星书店该版《呼兰
河传》系该作第三次出版,此文乃茅盾所写“论萧红的《呼兰河传》”、刊于1946
年12月号<文艺生活>,此次出版由策划人骆宾基和范泉将此文收入列为“呼兰
河传·序”。(见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萧红全集·呼兰河
传·序》注①)
2茅盾“呼兰河传·序”之4结尾:“在这里,我们看不见封建的剥削和压迫,也看不见日本帝国主义那种血腥的侵略。而这两重的铁枷,在呼兰河人民生活的比重上,该也不会轻于他们自身的愚昧保守罢?”--笔者在拙论《民族忧痛和乡土人生的抒情交响诗—评〈呼兰河传〉》(黑龙江省<文学论丛>1981.3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4期)中,以文本、史料专门指证、论析了茅盾文中此一“质疑”所涉时空错位、史实边界模糊的问题,指出:“需要指出,历来一些论者往往疏忽或误定了《呼兰河传》所写的确切年代。如称书中“看不见日本帝国主义那种血腥的侵略”,显然是将小说里的时间错当成三十年代了。小说写的时间,是(其中)“我”幼年四、五岁到八、九岁这一段,作者生于1911年,(幼年时)日军远未入侵。其时(民初)的呼兰县,离清末开禁后的大规模开发不过三四十年,辛亥革命后的社会变动,对这里影响很小,近代文明的发展比关内迟缓得多。这里的人们进行过一些自发的反抗斗争,具有中原农民的坚忍、善良而又麻木的性格。这里也有种种传统迷信恶习。《呼兰河传》的艺术形象就是产生在这种带原始封建性的北中国乡土社会之中的。”(引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4期272-273页。此处拙文原注:“……(呼兰)由于满清统治者长期实行旗营封禁,至1847年还只有1万4千人口。到光绪年间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开禁召垦后人口和耕地激增,三十年间人口由3万8千增至1908年的20万9千多,垦熟地由2万垧增至1910年的24万多垧。”见《呼兰县志》。)
图1呼兰河(1990年春)陈行哲摄(图见上文前)
图2呼兰萧红故居图(80年代未修缮前)陈行哲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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