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作为一部流传久远、声名远播的文学名著，《水浒传》以精彩纷呈的故事情节引人入胜，以洗练明快的白话的纯熟运用让人激赏，更以塑造了众多形象鲜明的典型人物形象而享誉海内外。故此，自《水浒传》流传后世起，就逐渐衍生出了一个以品评水浒人物（不仅是梁山人物）为对象的独立题材。1数百年来，诸多大家名流各展其才，对水浒人物作出了许多趣味十足、精彩绝伦的解读，形成了一座隽永、璀璨的宝库。

《水浒传》属于世代累积型文学名著，历经数百年的累积、流传、演变、修改后方基本定型。故此，它的成书是一个漫长、复杂、中间波折不断而又难以厘清具体细节的过程。何心指出：“总而言之，《水浒传》并不是一人一手的创作。先有一人把各种梁山泊英雄的故事连缀起来，成功一部长篇小说。后来又经过几次增损修改，所以现在通行的《水浒传》，已经不是原来的真面目了。”2聂绀弩也指出：“《水浒》不是某一个人从头到尾创作出来的，而是就一些零碎杂乱的说话记录‘编’‘编辑’‘集撰’‘纂修’而成的。这种编辑工作，决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因为那些现成材料并不是不多不少，刚好编成一部书，也不是彼此衔接、照应、文字技术一样高低，只要排排次序就行了的。矛盾、重复、粗糙、欠缺的地方，就需要编辑者的统一、剪裁、加工、改写和补充，尤其是最后一点，其实就是部分的创作。编辑的不止一人，也不止编辑一次，就是做这种工作的不止一人、一次；而且编成之后，还有人做这种工作。假定早期的编者是施耐庵、罗贯中；在他们之后，郭勋、李卓吾、金圣叹，都对《水浒》尽过力，也都是《水浒》的若干程度的作者。”3

《水浒传》的成书过程如此漫长、复杂，导致其“经过几次增损修改”，仍然有许多致命缺陷未能消除——许多水浒人物的性格与行事颇有前后矛盾之处，各部分故事情节精彩度、人物形象鲜明度及艺术成就参差不齐，甚至相差悬殊。而古代中国并无版权保护概念，《水浒传》成书后又经过多次大刀阔斧的改动再版。成书过程及版本演变的特殊性，使得《水浒传》除了具有名著必备的复杂性、多义性之外，也增加了解读的难度。解读水浒人物时，对于许多话题或疑点问题，基于《水浒传》现有文本解读，会得出一种结论；对比不同版本解读，会得出一种结论；从成书过程或版本演变角度解读，又会得出另一种结论，而得出的不同结论在许多时候甚至是截然对立的。故此，《水浒传》是一座蕴藏丰厚、开采不竭的宝库。《读奇书，论奇人——水浒人物揭秘》（以下称“《水浒人物揭秘》”）正是基于前贤与时贤的研究成果，立足《水浒传》现有文本，力求对人们耳熟能详的水浒人物作出合乎情理又耳目一新的解读。

无可否认，《水浒传》是一部优点突出、缺陷同样突出的文学名著。某些水浒人物的残忍嗜血及杀人片段的血腥，部分故事情节编排的简单化、程式化，某些陈腐价值观的传达及是非标准的混乱，都是不可回避的缺陷，甚至让今天的人们觉得不可接受。然而，这些缺陷无法从根本上掩盖这部文学名著的无穷魅力。许多读者阅读此书时，往往热血沸腾，拍案称奇，与书中人物同喜怒，读后回味久远、颇有余音绕梁之感。数百年来，《水浒传》始终是人们竞相讨论而绝无厌倦之情的重要对象。

《水浒传》是一部小说，自然不能与现实或历史直接等同。无论其中有多少人物、事件有历史原型，这些人物、事件一旦作为素材进入小说，就与历史原型再无关涉，而是构建了一个独立的世界。这是解读小说的基本立场。4然而，从另一角度而言，任何小说都不可能只是孤立地讲述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往往有着经过变形的现实或历史的投影。具有多义性的文学名著更是可以让人浮想联翩。故此，即便基于《水浒传》现有文本解读水浒人物，也能得出许多耐人寻味的关于现实或历史的感想与结论。与此同时，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都是出自作者的虚构创造，而作者毕竟是人不是神，不可能事事构想完美、处处考虑周全。作为历经长久岁月、成于多人之手的《水浒传》尤其如此。故此，如果对其作者、成书年代、故事演变、版本差异等学术问题不能有所了解，阅读《水浒传》必然有云雾遮蔽的茫然困惑。尤其是许多漏洞及不合情理之处，仅仅基于现有文本解读，往往难以得到合理解释，甚至越是从文本解读越是离题万里。这样，一定情形下脱离文本也是必不可少的。

《水浒人物揭秘》涉及的人物，既包括列名梁山一百单八将的人物，也包括并未列名梁山一百单八将，却是梁山走向兴旺发达的关键性人物及过渡性寨主晁盖，以及落寞而骂名随身的梁山开山寨主王伦。依据笔者最初的想法，是打算对梁山一百单八将逐一进行解读的。当撰写数篇论述宋江等天罡星人物及少数地煞星人物的文字后，又觉得并不能对每位水浒人物（尤其是许多地煞星人物）都作出有新意的解读，勉为其难的话，反倒颇有“为赋新词强说愁”5的意味。故此，笔者放弃了这一想法。这样，《水浒人物揭秘》中评述的人物的选择，就以能否作出有新意的解读为标准，其中既有凡是评述水浒人物便无法回避的人物，如宋江、吴用、武松等，又有人们极为喜爱的人物，如林冲、鲁智深等，也有不少人们容易忽略的人物，如关胜、李应、朱武等，还有身份卑微而作用突出的人物，如时迁，以及作为特别存在的女性角色，如扈三娘。

以内容而论，《水浒人物揭秘》不以考证《水浒传》的作者、成书年代、故事演变、版本差异等复杂学术问题为能事，而是以水浒人物为对象，集中于一些具有意义、疑义、争议、趣味的话题展开评述（不同人物只是或多或少地涉及几项）。其中既有对水浒人物的行事与形象的品评，以及对水浒人物的才干（不仅是武艺）、战功、性格与排名之间的反差的阐释，也有对《水浒传》传达的某些陈腐价值观、残忍嗜杀一面的挑剔，以及对《水浒传》的故事情节编排亮点及艺术缺陷的分析，还有借由梁山聚义故事引申出的对中国古代社会的历史、文化、风俗、人物遭遇的感慨。无论是哪类话题，都希望独出机杼，予人以知识与启示。

以风格而论，一方面，《水浒人物揭秘》追求兼具学术著作与知识读物之长，力求具有学术著作的科学性、严谨性，有解析、有论证、有考证，立论扎实，表达独到见解；同时具有知识读物的知识性、可读性、趣味性，文笔流畅，避免枯燥烦琐之弊。另一方面，追求兼及文史。中国自古文史密不可分，笔者亦坚信文史密不可分，即便是严肃的学术性问题，也未必要用冰冷枯燥的语言表述，冰冷枯燥的语言也并不代表严肃性与学术性。故此，《水浒人物揭秘》对水浒人物进行评述时，既不依据学术理论做高深复杂、枯燥乏味的阐释，也不片面痴迷逻辑严密、自成体系的论述，而是通过夹叙夹议的方式，展示水浒人物的独特风貌。

需要说明的是，《水浒人物揭秘》中对《水浒传》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及文学笔法时有褒贬，而笔者对这部文学名著并无任何不敬之处。这正如食客品鉴菜肴，固然可以无所顾忌地或赞美或批评厨师所做的菜肴，却也自知，这并不意味着自己的厨艺会比厨师更胜一筹，甚至根本没有资格与之相比。笔者相信，以平等、挑剔而非敬畏、膜拜的心态读书，才是获得乐趣及书中真谛的最佳途径。与此同时，依据文学接受理论，一部作品自产生且流传起，就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人们也会不断对其作出解读。而人们对作品的解读，一方面，固然能解读出许多作者想要表达的观点；另一方面，又能解读出许多并非作者想要表达的观点，这两种现象都是极为合理的。故此，笔者相信，对水浒人物的解读，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就不算突兀，且自有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冰云

2021年8月25日

1《水浒传》研究已经发展为专门的“水浒学”。齐裕焜等人认为：“（水浒学）涉及到水浒故事的历史依据、成书过程、作者、版本等水浒成书历史的研究；《水浒传》文本，其思想内涵的阐释、文体特征和艺术成就的研究；水浒文化影响，包括物质遗产和非物质遗产研究以及它在海内外的传播等方面。毫无疑问，居于核心的是《水浒传》的文本研究。”［齐裕焜、冯汝常等著：《水浒学史》，第4页］。

2何心：《水浒研究》，第31页。

3聂绀弩：《四议》，第32页。

认为《水浒传》是世代累积型文学作品，并不否认一位或数位天才作者的独特贡献。这一位或数位天才作者对《水浒传》的成书具有点铁成金的作用，实现了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若非如此，即便《水浒传》能够问世，或许也只是二三流的平常作品（这样的作品数量繁多），而不会成为魅力无穷的文学名著（这样的作品寥寥可数）。与此同时，《水浒传》现有文本中各部分质量相当不均衡，实现质变的也是部分而非全部。而正是局部的高度决定了《水浒传》的成就与地位。

4即便是自传体小说，重点也应该落在“小说”上，而不是“自传”上。小说是创作成果，自传是创作素材来源之一。小说以虚构为特征，自传以真实为特征。例如，曹雪芹创作的《红楼梦》中无疑有作者个人的经历、遭遇、感悟等融入其中，却是讲述以贾宝玉、林黛玉等人为代表的贾家由兴而衰的小说，而不是记录以曹雪芹为代表的曹家的自传（家史）。两者存在本质区别。

5辛弃疾著，王兆鹏解读：《辛弃疾集》，第1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