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天龙八部》的时间可以回溯到25年前。那时候虽然对中国历史的认知还只是停留在小学历史教科书和“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的简单历史歌谣里，但已经能轻松地将《天龙八部》的历史背景对标到宋辽对峙时期了。除《白马啸西风》和《侠客行》外，金庸武侠小说的历史背景和脉络应该说都还是挺清晰的，这一点在《天龙八部》里尤为明显。线索人物鸠摩智是吐蕃国师，三个男主人翁都与当时的政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段誉本身就是大理国王子乃至后来的皇帝，故事一开始就发生在大理国的无量山中；萧峰成长在大宋，后来与辽国皇帝义结金兰，官至辽国南院大王，一生纠缠在宋辽的家国情仇之中；运气好到爆棚的虚竹小和尚懵懵懂懂之中成了西夏国的驸马。书中段誉的伯父大理保定帝段正明、父亲段正淳，萧峰义兄耶律洪基更都是实打实的历史人物。

那时候读《天龙八部》最纠结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北乔峰，南慕容”中的南慕容是怎么回事？慕容博、慕容复父子处心积虑、费劲周折想要恢复的大燕国是真实的历史存在呢？还是金老爷子的笔下虚构呢？这些问题都是随着以后读史的深入才得以解答，并为慕容的历史而感到深深的震撼。

骄傲的南慕容

书中对慕容复的描述是典型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手法，通过对慕容复身边婢女、下属的描写，侧面来衬托主人的与众不同。段誉被鸠摩智擒往燕子坞的时候，首先碰到的人物就是阿碧和阿朱，当时阿碧手执双桨，口中唱着小曲，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令段公子“一听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连慕容家的仇人过彦之都不由得起了怜悯之心：“我纵能将慕容氏一家杀得干干净净，这个小丫头也得饶了。”紧接着到了参合庄后，阿朱分别易容成老仆、管家孙三、慕容老妇人与来访的鸠摩智和仇家们灵活机变地斗智斗勇就更是令人叹为观止，也难怪连大英雄萧峰都难逃阿朱织就的情网。就在丐帮众人都认为慕容复是杀害马副帮主的凶手时，乔峰在与慕容复未成谋面的情况下却力排众议，原因“那公冶乾豪迈过人，风波恶是非分明，包不同潇洒自如，这三位姑娘（王语嫣、阿朱、阿碧）也都温文良善”，慕容复“相交相处的都是这么一干人，他自己能是大奸大恶、卑鄙无耻之徒么？”这是大英雄光明磊落的逻辑，但反过来也衬托出慕容复的显赫家世和个人魅力，才使得众多优秀的人才誓死追随和效忠。

慕容复有骄傲的资本。在慕容家众人的心里和嘴里，南慕容永远排在北乔峰的前面。或许在慕容复和慕容博心里，乔峰根本没资格跟慕容相提并论，因为两者的追求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一个是热血江湖、快意恩仇的一介武夫，而另一个却是纵横捭阖、谋求家国天下的阴谋家；当乔峰风尘仆仆从北国、大理到江南一路追查谁是杀害马副帮主的凶手的时候，慕容复已藏身西夏军伍，化身西夏将军李延宗，伺机挑动西夏与大宋的战争；当乔峰还在襁褓的时候，慕容复的父亲慕容博已成功挑动中原武林人士莫名其妙围攻辽国百姓，差点引发宋辽战争（也因此种下了乔峰悲惨身世的种子）；当武林各门各派对自家武功视若珍宝、敝帚自珍的时候，慕容家已几乎集齐了大江南北的各类武功，并博采众长，创造出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功法，令江湖中人无不忌惮三分。

事实上，或许慕容家的骄傲是刻在骨子里面的。真正令慕容复骄傲的不是武学上的成就和翩翩佳公子的皮囊，而是鲜卑皇族的血脉和大燕国列祖列宗的荣光！从最后一个燕国覆灭到北宋中期，已经过去了六百多年，但慕容家仍然念念不忘复国。姑苏慕容家住的地方叫燕子坞，建筑叫参合庄，遥遥呼应六百年前的大燕国号和令慕容子孙们垂泪的参合陂。

六百多年乃至之前的慕容家，是怎样的一个家族呢？

显赫的慕容家

慕容是鲜卑姓，这是毋庸置疑的。《晋书·载记》认为“慕容”一词来自“步摇”的谐音，“时燕、代多冠步摇冠，莫护拔见而好之，乃敛发袭冠，诸部因呼之为步摇，其后音伪，遂为慕容焉。”就是说，慕容家的老祖宗叫莫护拔的，是个时尚达人，喜欢戴一种叫步摇的帽子，结果大家都叫他步摇哥，因为大家口音都比较重，久而久之，就变成慕容哥了。吕思勉老先生对这种说法就不赞同，他认为说到谐音，“莫护拔”跟慕容的发音更接近。事实上以老祖宗的名字作为部落名字的情况也不止这一回，几百年后慕容家出了一位徒步达人，带领族人从老家河北昌黎一直走到了青海，他的后人用他的名字在那里建立了部落，后来又建立了国家，这哥儿们姓名叫“慕容吐谷浑”，此是后话。总之，在莫护拔的带领下，此时慕容作为鲜卑族的一个大部落开始活跃于历史的舞台了。而与此同时，经历了汉末、三国和西晋八王之乱的中原王朝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刘渊、刘曜率匈奴骑兵陷二京、俘二帝、建元称帝的行为更是鼓励了这些嗷嗷待哺的饿狼们。

从莫护拔、涉归到慕容廆（音gui）三代人，是鲜卑慕容部的龙潜期，龙潜于渊，积蓄力量。慕容廆死后，其子慕容皝（音huang）即位，先后打败同为鲜卑族的宇文部和段部，被东晋王朝封为燕王，这是慕容鲜卑建立的第一个燕国，史称前燕。此后，在云谲波诡、风云旦夕变幻的中国北方大地上，慕容燕国灭国立国，几经沉浮，慕容家的子孙们犹如打不死的小强，先后建立了后燕、西燕、南燕，就连消灭了后燕的北燕也是以慕容家的名义建立的（第一任皇帝慕容云是高句丽人，本名高云，是后燕皇帝慕容宝的养子）。前燕全盛时，统治了中国北方冀、兖、青、并、豫、徐、幽等七州之地；后燕全盛时也占有今河北、山东及辽宁、山西和河南大部。前后二燕在当时可谓幅员辽阔、兵多将广，都拥有统一中国北方的条件和国力。

慕容鲜卑能够建立强大国家、几经波折而屹立不倒的最根本原因在于慕容家人才辈出。上帝似乎特别眷顾慕容家族，从莫护拔开始，慕容家就盛产人杰。莫护拔、涉归都是一代雄主，慕容涉归生慕容吐谷浑和慕容廆，前者远走青海，其后建立了吐谷浑王国。慕容廆生慕容翰、慕容皝，前者勇武善射，号称百步穿杨，协助弟弟慕容皝平定宇文鲜卑，击败高句丽。慕容家的传奇到慕容皝的下一辈开始似乎达到了巅峰，慕容皝生慕容儁（音jun）、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等，前者攻下蓟城，迁都称帝；次者是十六国时期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被后世誉为十六国十大名将之一，武能定国，文可安邦，是被敌人称为“古之遗爱”的旷世名臣；三者犹如不败战神，淝水之战后趁势建立后燕，占据前秦大部分土地；末者战功赫赫，多谋善断，后建立南燕。历史发展到他们的下一辈，声势似乎弱了点，但慕容家坚忍不拔、百折不挠的性格深入骨髓，这一辈人的作为依然可圈可点，慕容泓、“凤凰儿”慕容冲在苻坚败于淝水之战后率先起兵，建立西燕；慕容超忍辱负重、装疯行乞，最后得以回归南燕，登上帝位，演绎一段荡气回肠的“金刀太子”传奇。慕容家的才人能人何其多矣！

被诅咒的慕容家

有些大豪杰总是担心后继无人，后人没能力继承自己辛辛苦苦创下的事业，即使如曹操也有“生子当如孙仲谋”之叹。但对于慕容家来说，却犹如被诅咒了一般，每一代人都会出现不少于2个的优秀人才，兄弟阋墙，结果活生生断送了一统北方的机会。慕容吐谷浑之于慕容廆，前者被迫远走青海；慕容翰、慕容仁、慕容昭之于慕容皝，慕容翰被赐死，仁、昭被迫起兵后兵败被诛；慕容垂之于慕容儁、慕容暐父子，妻子被杀，自身投奔敌国前秦，导致前燕被前秦所灭；慕容令之于慕容麟，作为嫡长子的慕容令被弟弟慕容麟出卖，死于部下手中，间接导致后燕太子之位落在庸才慕容宝手上，公元395年，太子慕容宝败于参合陂，后燕精锐损失殆尽，史称参合陂之战，战后为挽回颓势，一代战神慕容垂不得已抖擞精神，以七十高龄再次统兵出战，次年回军途中病逝参合陂，后燕从此一蹶不振，直至灭亡。因此，对于慕容家后人来说，参合陂就是个永远的伤口，碰一碰都疼，这就是为什么慕容博、慕容复居住的地方叫参合庄的原因，那是督促自己一刻也不能忘记慕容家的苦难史和复国梦啊。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公元407年，汉人冯跋灭后燕，拥立慕容宝养子慕容云（高句丽人，本名高云）为帝，2年后慕容云被部下所杀，冯跋即位，皇帝的宝座上彻底终结了慕容血脉；公元409年东晋大将刘裕北伐，次年攻下广固，擒南燕皇帝慕容超，并押赴健康斩首，南燕亡。除了叛出慕容家的吐谷浑一支一直存在到公元663年被吐蕃兼并外，慕容家建国称王称帝的历史至此结束。从410年到1060年前后（推断慕容复生活的时代），时间已经过去了650年。尽管在慕容博、慕容复等矢志复国的野心家眼里，大宋残弱，北方契丹、西北党项、西南吐蕃皆兵强马壮，形势似乎又回到了汉末、魏晋时期，只待有人登高一呼，各族英雄就可以往中原分一杯羹，列土封疆。然而，时势毕竟不同往日，在失去幽云天险的情况下，大宋的步兵竟然硬生生地拦住了契丹南下的马蹄，宋辽进入长期的对峙中。慕容博、慕容复父子累世经营的苦心终究付诸流水。家国梦，一场空，千载恨悠悠。

作者简介

Author profile

黄荣高／广州海关

未中年却爱故纸堆，少运动但喜刀剑影，

专业统计，专职物流监控，

写再多的文书也磨损不了他闲笔。

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策划运营：总署机关团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