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写完才算打完”
“俄乌冲突”“俄乌战争”“俄罗斯特别军事行动”,无论后世将以何命名此次事件,它都已经持续了两年零三个月。两年以来,从最初的惊愕,到隔岸观火的狂欢,再到被时间稀释过后的漠然与麻木,人们的好奇心或者同情心总归将要耗尽了。时至今日,前线胜败的只鳞片羽偶尔传到耳中,阿夫杰耶夫卡、巴赫穆特、哈尔科夫正在成为新大马士革、新加沙,拗口的地名每天通过不同媒介被宣读一千次、一万次,成为公众免费的地缘政治训练师:哦,那个打仗的地方。
这会成为一系列灾难的开端吗,或者只是更长历史链条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对于成长在和平年代的年轻人来说,所有的历史、正义和道德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他不需要也不被允许为这些事情操心,只需要去爱、去相信,便能获得平静安稳的生活。然而一旦这幅完整的图景被打破,年轻人们会突然发现,原来历史不是上帝写就的,而是人类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它没有起伏、没有高潮、没有归宿,有的只是不连贯的片段和持久的躁动。远方的人们以统计数据的形式成批地死去,焦土、废墟、逃离家乡者、开赴前线的新兵,这些经过精心筛选的信息成为地球另一端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俄罗斯和乌克兰或许在地理上从来不是最被人们关注的国家,但他们之间的冲突第一次让年轻人们发现,原来战争是这样的——无法判定交战双方孰是孰非,并非像交响曲一样跌宕起伏,战争前景像未掷出的骰子一样晦暗不明,他们不禁要问,库图佐夫、马泽帕、华西列夫斯基们的时代是否也像今天一样苍白乏味?对于年轻一代来说,几乎是七十年来第一次,他们感到自己站到了历史的身边。他们还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世界上正在发生的变化,因为供人相信的故事此刻尚未被生产出来。
二 “自新大陆”
究竟是现代性定义了美国还是美国定义了现代性?很长一段时间内,美国像一个强大的涡流,将一切靠近他的人和组织吸引到自己的轨道上来。英语、代议制、自由主义市场经济、互联网、摇滚乐、好莱坞、快餐,有史以来第一次,整个地球被同一种文化所联结,汉帝国、罗马帝国、阿拔斯王朝在这种无远弗届的影响力面前相形见绌,公允地讲,儒家近悦远来的社会理想在美国得到了很高程度的实现。美国看起来已经做到尽善尽美,但这一切又是如何做到的,是一个或者一代天才人物的发明吗?
从1776年开始,当路易十六的头颅还未被砍掉,乾隆皇帝沉湎于十全武功,叶卡捷琳娜二世向西狂飙突进的时候,北美大陆诞生了最初的国家。这个国家在每一个方面都不同于旧大陆的任何一个国家,但同时又无所不带有旧大陆的影子。他是十三个邦联合而成,彼此之间的差异绝不比德意志各邦更小;他弃绝了一切宗教狂热,却被新教伦理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一如欧洲西北部;他诞生于重商主义的襁褓之中,正如他的首批英国移民所倡导的那样;他自诞生之日起,便与绝对主义和君主制天然绝缘,在这方面继承了低地国家的衣钵并且更进一步。在某种程度上,美国成为了一种现象,他像一面悬置天边的镜子,一切和现代性有关的图景总是率先在这里上演。
我们应该认识到,美国是一种现象而非目的。即便美国在几乎所有领域都处于世界领先地位,我们也不应当直接宣布历史已经终结了,这是一种懒惰且不负责任的做法。即使是英语国家内部,从封建君主制到现代民族国家,都经历了迥然不同的发展阶段,然而在现代语境的叙事中,这一过程被简化压缩成几个抽象的概念,其无边法力只消晨昏复诵便可轻易习得。这种话语霸权不能简单归因于西方的有意为之,左翼关于必然性的叙事传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共谋。二战以来,两大阵营围绕“谁代表了历史前进方向”这一宏大命题各自生成了一套完整叙事,事实证明,这场竞争最终成为了一场赢家通吃的零和博弈,冷战结束后,从中东欧到亚欧大陆最东端,左翼的信仰几乎在瞬间坍塌,哈耶克的信徒风卷残云般收复失地,思想领域的星条旗几乎插遍了全世界。
得到充分保障的公民权利、充满活力的经济、健全的法制、平等的社会机会,在全世界范围内,这些理念越来越成为得到广泛认可的“共同底线”。无需高深的经济学或者政治学理论背书,更不需要大众传媒的宣传或者解读,每个人只要凭借在这世上的生存本能就可以做出判断,什么是对的。这些价值不是专属于某个国家或是某种制度的,也并非只要皈依了某种信条,或者以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高自标置可以换来的,而恰恰是需要每个普通人一步一步去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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