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一 姚薇元先生
1958年7月,我自江西赣州高级中学考入武汉大学。9月,入校就读历史系本科,直到1963年7月毕业离校,在美丽的珞珈山学习、生活了五个寒暑与春秋。武大学制原本与全国一样也是四年,1958年国家开始贯彻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方针,并增设五年制重点大学,武大入选其列,故而我们1963年7月才完成学业。
时间飞驰,有如白驹过隙,弹指之间,今已2023年,离我告别武大母校,竟然过去整整一个甲子了。
近日,闲暇之余,我从旧物中,找出历经沧桑,幸运保留下来的大学老师姚薇元先生以毛笔亲题《中国史学史概要》的大学讲义稿,以及20世纪60年代初他给我的六封来信。又一次如获至宝地细读了姚先生的六封来信,以及我当年日记中对姚先生的相关记载,从而让我重新陷入了对姚先生的缅怀和追思之中。不但他那昔日的音容笑貌,仍犹如昨日,历历在目,没有随着时间的远去而淡漠,连他许多讲课和待人接物的细节,以及课堂上同学们听了他的讲话后的欢声笑语,也都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图二 1932年,清华大学研究院同学在大礼堂合影,后排左起第五位为姚薇元先生
一
姚先生是当时系里与教我们世界古代史的吴于廑,教我们中国古代史的唐长孺等著名历史学家齐名的教授之一。他为我们开设过两门必修课,一是四年级的中国近代史;二是五年级的中国史学史概要。我因对中国近代史比较感兴趣,于是选择了中国近代史作为“专门化”的学习方向,姚先生自然也就成了我的学年论文和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
我们那时,老师讲课,并无国家规定的统一教材,均由任课老师自编讲义,上课前印发给学生,仅由老师指定若干参考书,作为课外读物。开设课程,系里和老师也有主动创新权。据系办公室秘书贲文湘老师告诉我,姚先生开设的《中国史学史概要》,就是他为了让我们毕业前多学点知识,夜以继日加班加点赶写出来的。她说:姚先生给你们开出这门课是很不容易的,全国还没有什么范本,他奋斗了一年多才开出来。贲文湘老师的话,让我对姚先生顿生钦佩之意。
不过,我对姚先生最初的印象,只是觉得他与其他老师不同,很有个性,也很有趣。比如,别的老师上课时都把讲稿放在书包中,而姚先生却放在一个竹篮子里,提来提去。又如,在课堂上,他有时会整理他的帽子,还把帽舌拉得低低的,几乎要遮住了眼睛,有时还会用手指当梳子梳头发。下课时也不说下课,等同学们说再见,常常提着篮子,边讲边走而去。而更多的时候是,觉得他似待人不太热情,沉默寡言,不多说话,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了,对我们学习的指导也有限,不像我接触过的有的老师那样兴致勃勃,侃侃而谈。
姚先生对教学工作,对同学负责的精神是一贯的。他对学习纪律,历来相当重视。有一次,他发现有不来上课的,还没开讲就先开口提醒我们了。说:“学习纪律,我们还是要明确一下,我看到有不来上课的,现在我还叫不出名字来,人我是认得的,以后班长上课时要检查一下人数,看到齐了没有?现在不认得,以后考试起来,我就认得了(下面一片笑声)。这是一门必修课,大家都要学的,这是一般常识。大家觉得不好学,要记,学历史就是要记,一些事实不记怎么行?现在有一种偏向,强调分析、概括,一点不记也是不行的,没有史实怎么分析呢?空空洞洞,人家也不信……下面我们就讲课。”而一旦发现有同学不认真听讲,还会立即暂停讲课,予以纠正。有一次,他发现一个同学打瞌睡,便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不要睡觉啊!”并不无责备地继续说:“你们睡觉,我在这里看得见的……学习是自己的事,要对祖国负责,对自己负责……有病,或有别的事情,就请假,干脆不要来,来了就要像个上课的样子,打起精神来……我还不是身体不好,你们看我这样子精神百倍,下了课我还不是爬都爬不动(讲到这里,同学们都笑了)。但是,讲课时应拿出精神来啊,这是一个任务,应有责任心。”然后才继续讲他的课。还有一次,姚先生看到有个同学无精打采,不好好听课,又提醒说:“不要打瞌睡啊!”并从认真读书联系到交的作业上的问题,说:“有些人很不认真,以为我不看?我一个字一个字看,专门抄书也不好,你们抄哪里的,我都知道。”
姚先生说他会“一个字一个字看”我们的作业,的确是事实,一点不假。他曾不止一次抽查过我们的课堂笔记,而且看得十分仔细,的确是一个字一个字看的,凡有错误之处,都认真加之改正。他发现一位同学的笔记,竟然“是抄别个的,别人的错了,她的也就跟着错”。第二天,他还在课堂上对抽查情况,进行了详细的评述。对有些同学的笔记,表示满意,说:“有的记得很好,知道速记。”但讲得更多的,还是他“不满意的”。说:“怎么记的啊,也可以说是很荒谬的。”然后拿起粉笔,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寒帝文武”……教室里爆发一片笑声。再回过头来说:“宪章文武,怎么写成‘寒帝文武了呢’?当然,也许是我写得不端正,但讲义上有的,也应该改过来呀。恐怕是没有复习,要复习啊。学习是自己的事,我们强调自己。你们不是经常说,要自觉改造思想吗?学习也是要自觉的。如果有些人近视的话,就坐到前面来,前面的座位让给他们。当然有些人不愿坐前面,坐后面好不记笔记,老师看不见。立刻又是一阵愉快的笑声。”此事之后,姚先生还先从自己做起,每次写黑板时,总是把周围的文字擦得干干净净,突出刚写的文字,让大家看得清楚了。
正因如此,有同学课后这样评论姚先生是教书又教人。姚先生的确会在我们不知不觉中教我们做人的原则,如有一次在课堂上,他针对有同学嫌课讲得太慢,说:“不能讲得太快了,要讲详细的,因为要从大多数人的角度出发,为大多数人着想,如果为了少数程度较好的同学,忽视了大多数同学,这就不对了。”实际上,他是在以身作则,教导我们做事,要为大多数人着想,照顾大多数人的利益。临毕业分配工作时,我们去看望他,他又先给我们打预防针,谆谆教导并嘱咐我们,要服从国家分配,到了新的工作岗位上,要继续学习、锻炼,说“坚持下去,是会做出成绩的”。
图三 姚薇元先生档案
二
姚先生这种认真负责的工作精神,还体现在对我们学年论文和毕业论文的指导上。在这方面,我是有亲身体会的。我的学年论文,因为读了点马、列论历史人物的文章,当时历史学界又在热议历史人物评价问题,就自以为是地自选了个怎样评价石达开天京出走问题的题目。我在一次向姚先生汇报想法时,就历史人物的评价问题,引经据典,满以为能得他的好评与认可。可姚先生见我讲的都是一些马列词句,少有与之相应的石达开的具体事实,于是笑着告诉我:“研究历史,不能从观点出发,必须从钻研大量的史料出发,在钻研史料的基础上,得出合乎马列主义的结论。”
姚先生的教导,让我懂得了研究历史,不能预设观点,必须从钻研史料做起,通过历史事实得出合乎马列主义的结论。
姚先生还时刻不忘检查我们的论文写作进程,而且检查得十分仔细。在一次检查中,他在“在我的名字下写着:论文初稿已完成,需要审阅资料卡片。”意思是他还要“审阅”我摘录的“资料卡片”有无不妥。
姚先生对我们论文习作的批阅,虽然方式上与别的老师有所不同,如教我们世界现代史的张继平老师批阅他指导的学生的论文,就会“不遗余力地帮学生改稿子,整段整段的改,哪里要怎样修饰都加以改正。改多了,怕学生看不清,还会几页几页地重新抄写一遍。”姚先生则完全相反,“对学生的稿子,他一个字也不改,可以不费力气就帮助改正的错别字,他也只在错字下面划一红线,究竟正确的是什么,即要你自己去想,去改正。但这并不等于说他不认真,他还是很负责的。对资料一个个地对照审查,有个学生就是写错了一个注释的页码,就被他找出来了。”
姚先生为什么采取这种批阅方式?我一时不能理解,直到快毕业时,有一天和一个同学去他家里玩,他引我们上楼至书房,谈起了我们的毕业论文问题,他说:“你们现在写了论文,这是个很好的锻炼,是以后发展的起点,掌握了方法,以后你们无论分去搞什么工作,都有好处。是个基础,以后搞业余的也行,有了爱好就好了。当然,光从爱好出发也不行。不过,你如果看到它就伤脑筋,那怎么谈得上作好学问呢?”这时,我才知道姚先生希望我们都能刻苦学习、做事,也才理解他所以对我们的习作采取一字不改的原因,实际是为了更好培养我们的独立工作能力。
其实,姚先生在课堂上,有时显得很严肃,但也不是任何时候都这样,有时还是很幽默、诙谐的。有一次,他写板书,写“妇女”两个字,写完“妇”字时,说:“你们看,现在妇女地位提高了吧,已能把一座山扳倒了。”意指右半边是个歪到一边的“山”字。引得同学们一片笑声。有时他还会故意提些问题,以活跃课堂气氛。如有一次,讲着讲着,便节外生枝地提问说:“孔子叫什么名字啊?学的都还给先生了。”然后又在微笑中开始讲解。这些小插曲既活跃了课堂,又使大家的注意力更集中了。”
至于课后,姚先生就更随和了。有一次,我与同学到他位于珞珈山武汉大学二区六号的家里玩,他也非常随便,完全处于自然状态,有时架起腿,有时盘着腿,有时又将右脚踏在椅上,右手挽着膝盖,有时还将一腿向后勾着,成跪状。姚先生如此随意,我们自然也就无拘无束了。这次闲聊,他的话题很多,谈得很高兴,七时多了,我们才离去,他送我们至门口。还有一次,因为过春节,同学们给他送过年画,他却不在家,没有见着面。他在检查我们的毕业论文的写作进程以后,还特地谈起此事,向同学们表示歉意。说:“上次很抱歉了,你们来了两次,因晚上搞得太晚了,第二天就起不来。我那小孩也不懂事,等我下来,你们已走了。第二次,我又不在家。也不必去花钱啰,以后我们在学术上互相帮助就是了。”其实,姚先生是个外表沉静,内心热情的人。
图四 姚薇元先生和家人合影
三
1963年6月12日,我们上完最后一节课。然后是毕业教育和鉴定。8月24日,我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武大母校,与一行分配到北方各地的二三十位同学,一起乘火车北上,奔赴北京的工作单位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抵京后,我也如人之常情,向各方亲朋好友和武大母校的老师去信报了个平安。万万没有料到,我在北京收到的第一封信,竟是姚先生的。我捧在手里,怀着激动的心情反复看了几遍,始终舍不得放下。
姚先生说:你们能到科学院去工作,无论资料方面,理论方面和指导力量方面,都比在武大时好多了,在这里“进修学业,向又红又专的方向努力,你们前途极光明,责任也很重大,要发挥青年特有的革命干劲,完成党交给自己的任务”。
此后,姚先生还曾多次来信,继续鼓励我发愤努力,对所里培养青年的严格要求,他写道:“不要害怕,马克思说过,只有不畏艰苦的人,才能攀登科学高峰。刘大年同志所说必须坐冷板凳,才能吃到冷猪肉,也就是这个意思。总之,科学是没有平坦大道可走的。必须艰苦奋斗,百折不挠,才能取得成就。”
在我离开母校的日子里,的确如姚先生所说,“我们的师生关系”并没有因我的离校而“终止”。但就我的感受而言,与其说是姚先生把我当学生,不如说是当朋友。因为他除了像在校时那样为我答疑解惑外,还会向我分享他的喜闻乐见和思想感受。1964年5月20—30日,他赴京参加近代史学术会议后,就曾兴奋地告诉我:这次学术会议,“除整天讨论论文而外,还听了田家英、周扬等领导同志的报告,对今后工作方向有了更清楚的认识,是鼓舞也是督促。”
多年以来,无论我在校,还是离校,姚先生始终不遗余力,无私地教我知识,教我做人,教我做学问,也对我充满期待,希望我“努力工作,做出好成绩来”。无奈孺子不可教也,我在近代史所工作这多年的岁月里,虽也无时不铭记姚先生的教诲于心,且力求践行于各项实际研究工作之中,但是,惭愧得很,仍然辜负了姚先生的期待,并未做出多少“好成绩来”,让姚先生失望了。
尊敬的姚先生,如果真的还有来生,那就让我再做您的学生吧。我一定以百倍的努力做得更好些,以稍稍弥补一点您今生对我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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