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卿心君悦

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思想家巴赫金，在《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历史诗学概述》中，提出一个在文学艺术批评中极为重要的概念——“时空体”。

“时空体”的概念来自数学科学，以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为基础，受俄罗斯“历史诗学之父”维谢洛夫斯基的“历史诗学”、康德的“认识论”、生理学家乌赫托姆斯基等多种学说思想的影响。

此概念在文学艺术批评中的应用，与在科学范畴中的概念差别较大。在“批评”中是形式与内容结合的一个文学范畴，强调着叙事空间和叙事时间的不可分割。

对于文学艺术作品的创作者来说，“时空体”不仅仅是情节事件发生的“原点”，在有效地塑造人物性格与人物形象中，“时空体”的引入能将其进行艺术化呈现。

而对于观众读者来说，了解并主动识别“时空体”，有助于我们在捋清文学影视作品的情节逻辑后，更进一步理解其作品之中的内涵意义及其价值所在。

文学艺术中“时空体”的五种类型

在文学的艺术时空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具体的整体中。

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

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

在时间作为空间的第四维度，与空间具有不可割裂性，这种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标志的融合，正是文学艺术“时空体”的特征。

由此，可以看出“时空体”的概念集中在时间与内容（空间）这两点上。而真实的历史时间和空间以及虚构的文学艺术作品中的时间和空间进行相互关联，就有效地形成了可见的艺术形象。

在《小说的时间形式与时空体形式》一文中，巴赫金通过理论演绎和归纳分析，对欧洲文学小说从希腊小说考察至文艺复兴时期的拉伯雷小说。

以“时间”为主导因素，将“时空体”分为五种类型：

① 传奇时间

这类小说形成于二世纪到六世纪之间。

从情节发展到结尾，“没有任何东西会被消灭，或者被改造，……证实了原来的一切一如过去，传奇时间不留痕迹”。

传奇时间，虽然不具有任何自然界和日常生活的周期性，但却可以用“突然间”“无巧不成书”来说明，因此具有“纯粹的偶然性及其独特的逻辑”。

这种逻辑的独特性在于：偶然的巧合——偶然地同处一时和偶然地分离，即偶然地各处异时。

由此，“之前”与“之后”对文学艺术作品的叙事结构具有绝对性意义，而传奇时间中的任一时间点均受“机遇”的支配。

这种“机遇”是非理性力量干预人类生活的一种特殊时间。

在这类小说（希腊小说）的“时空体”中，时间和空间的联系属于机械的联系，各种现象（事件）的偶然共时性和异时性都需要空间进行联系，并根本情节与叙事的需要决定“距离”的远近。

也就是说：传奇的事件完全取决于机遇，而所谓的地点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由此导致着此类小说中的故事具有很强的“移易性”——同样的事件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

② 世俗时间

这类小说是希腊和罗马的“传奇世俗小说”，突出之处是“传奇时间和世俗生活时间的结合”，以《萨蒂利卡》《金驴记》以及奥维德《变形记》（不是卡夫卡的《变形记》）为代表。

人的“蜕变”会呈现出类似于某种历险的过程，而时间将在人的身上铭刻下“不可抹灭的印记”。

所谓“蜕变”，即“罪过的生活”——“危机”——“赎罪”——“圣洁”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具有偶然的同时性和偶然的异时性的特点。

③传记时间

这类小说具有不可倒转性，既非“不留痕迹”也非“蜕变”的过程，仅是对生活道路的一种展现，以歌德的“成长小说”为代表。

同时，这种类型的小说还可以进一步分为两类——柏拉图型和雄辩体的传记。在生活道路上，前者对应的是抽象时空体，后者对应的则是广场现实时空体。

在广场这个特殊的时空体中，“广场”是公共空间，面对观众开放，也容纳一切。因此，这个“时空体”也就成为了一个类似于接受公开检验和考察的场所。

④田园诗时间

这类小说以“祖辈居住过、儿孙也（将）居住”的空间为主，时间具有无限延长的特点。

在这种时空体中，时间与空间保持着一种特殊关系——生活及其发生的事件对于地点的附着性和黏合性极强。

在作品中所叙述的内容严格局限在以现实为基础的基本生活事件，以及人与自然的生活结合在一起所表现出来的：统一节奏和共同语言。

⑤民间文学时空体

这类小说的时间是用劳动事件为标尺衡量的集体时间，是发芽、开花、结果等有效生长的时间，具有稳固的空间性和具体性的特点。

“道路时空体”在影视作品中的应用

在巴赫金的理论中，时空体是事件的基础，限制着情节的走向，当文本中的时间与空间相互作用，便形成了叙事的结构。

在这其中，包含着“时空体”的两大修辞功能：

一是 ，作为基本情节的中心，具有聚拢情节的作用；

二是，对时间的描绘意义，让时间具有感性的直观性质。

小说一切抽象的因素，都可以通过“时空体”来进行具体化。

而电影作为一种以影像为主要载体的艺术，虽与以文字为主要载体的艺术作品存有差异，但在叙事结构和艺术表达上却是相近的。

所以，将巴赫金的“时空体”理论应用于影视作品之中，可以促进我们对影视作品的形式以及意义等问题进行分析。

除了巴赫金提出的五种“时空体”，其实还有不少或大或小的“时空体”类型——

如：“奇特世界时空体”、“科幻世界时空体”、“怪诞时空体”、“沙龙客厅时空体”、“道路时空体”等。

尤其是“道路时空体”，是西方文学以及影视作品中最为常见的一种类型。

在“道路时空体”中，空间概念的直观与具体性，为情节发展与叙事结构提供了一个牢固的落脚点，从这一点起延展开途中经历的事件以及情节冲突，最后再次集中汇聚到这条道路上。

同时，“道路”也经常作为一个带有隐喻性质的符号出现在文本中，如在《狂飙》中安欣在十字路口当交警的那一幕，对应着人生的选择以及心灵的道路。

在影视作品中，要描绘由偶然性所支配的事件，利用道路是比较方便的一种选择——

作为影视作品中的场景之一“道路”，为故事的发生提供了“空间”，也为情节的发生提供了“基石”，人物的命运随着道路空间的变化而变化，缺少了这个过程，故事也就失去了完整性、艺术性与思想性。

在《雨人》中，两兄弟只有经历“在路上”的过程，才能达成相互之间的认知与理解，查理也能找到亲情的轨迹。

《雨人》剧照

对于大多数依托“道路”而生的影视作品，道路还会起到“相会”的功能——

为两个陌生的人物提供一个“偶然”聚到一起的机会，让两个人物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同时，在“道路”提供的场所中，两个人开始相互了解，以及由此打通与外界相关的通道。

这个过程，主要人物会重构内心空间，或是重塑自我。

在《杀出个黎明》中，牧师因为妻子的去世失去了信仰，而又在一个抢劫犯的帮助下重新找回了信仰。

《杀出个黎明》剧照

在这类“道路时空体”的影视作品中，关注点并非客观的空间以及在客观空间中发生的事件，而是人物内心空间的心灵之旅，在这个旅途中，人物的任务是打破横亘在外部空间与内部空间之间的那道屏障。

“时空体”下人物的塑造与文本的意义呈现

巴赫金强调过：

“‘时空体’不仅是体裁的决定要素，而且还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文学中的人物形象，因而人物形象总是天生就具有时空性。”

这种时间与空间的结合，创建了属于艺术的世界图景，从中也揭示了创作者的艺术观点，包括世界观、人生观。

在此，由影视作品《醉乡民谣》，来讨论“时空体”这一概念（要素）如何塑造人物，以及如何将文本的意义呈现出来的。

《醉乡民谣》剧照

《醉乡民谣》是由伊桑·科恩、乔尔·科恩联合执导的一部剧情片。讲述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在格林威治小镇，民谣歌手勒维恩·戴维斯在音乐伙伴自杀身亡后，一个人在音乐之路上的坚持。

在叙事的结构上，该部影片没有采取一般用来描述人物成长变化的线性叙事结构，而是采用了一种环形叙事结构。

这种结构是以一个叙述基点为中心，采用多次穿插，将若干事件或表现场面的片段，按照某种内在联系连接到一起，使各部分环环相扣。

环形叙事结构所呈现出的“时空体”，符合巴赫金口中“传奇时间”一类的小说。

在“传奇时间”中，只有两个中心事件——坠入爱河与终成眷属。在剧情的表达中体现为勒维恩·戴维斯在音乐之路上的前行以及与简的情感纠葛。

虽然除了这两个中心事件外，在剧中还有一系列的次要事件——组乐队、姐弟矛盾、朋友之间的冲突等等，但并没有在人物的身上出现“时间位移”的现象，即次要事件的情节延展没有对人物的人生、性格产生根本性的变化。

导演伊桑和乔尔对勒维恩·戴维斯的人物塑造，没有向观众展示线性的人物变化轨迹，而是采用了“传奇时间”，让勒维恩·戴维斯的生活陷入到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怪圈里。

《醉乡民谣》剧照

在这种状态下，人物是绝对消极的，绝对不变的，一切事情发生在了人物的身上，人物本身却没有产生任何主动性。

勒维恩·戴维斯在这种静止的时空中，展露出的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由此勒维恩·戴维斯忧郁的人物形象和无奈的命运之旅得以投映在荧幕之上。

《醉乡民谣》剧照

这就是“时空体”对人物的塑造。

在《醉乡民谣》中，“道路时空体”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勒维恩·戴维斯的负面情感无处宣泄，自身的艺术价值与人生意义无处得到肯定。

相对于成功人物而言，勒维恩·戴维斯的“失败、失意人生”更具有普遍性和现实意义。

《醉乡民谣》剧照

影片在“传奇时间”和“道路时空体”的双重作用下，将一个普通人的“人生”以艺术化的方式呈现了出来——

在“传奇时间”里，人物都会有一番经历，然而这些“事件”却不具备任何击穿周而复始的怪圈所限制的力量，没有“毁坏”什么，亦没有“创造”什么，只是对人物进行考验，进行测评，检测人物某种“坚持”的牢固程度。

而导演伊桑和乔尔，借用这个处于“传奇时间”中的小人物，要传递出来的意义——在与梦想和现实做“困兽之争”的歌手，即便面对现实的“拷问、冲击与暴打”，仍会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不会妥协，决不改变。

《醉乡民谣》剧照

这就是“时空体”对文本意义的呈现。

结语

艺术和文学中都渗透着不同程度和不同大小的时空体价值。文学作品的每一主题、每一分解出来的因素，都属于这样的一种价值。

可以肯定的说，重视“时空体”蕴含的力量与价值，人物的形象与事件情节将会得到更具艺术力与思想性的呈现，影视作品也将传递出更加丰富的叙事价值与意义。

参考资料：

[1]代晓丽.西方科幻小说新发展研究[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21.

[2]巴赫金.小说理论[M].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302.

[3]潘月琴.巴赫金时空体理论初探[J].俄罗斯文艺，2005(03).

[4]曹祎娜.“尤利西斯”的悲伤之旅——巴赫金理论视域下的影片时空体分析[J]贵州大学学报，2022（05）.